[时间范围]起自戊申年【着雍滩】,止于壬辰年【柔兆执徐】,共九年。?
汉武帝元光二年(戊申年,公元前133年)?
冬季十月:汉武帝巡幸至雍城(今陕西凤翔),祭祀五帝(祭祀五位天帝的祠庙)。
李少君与求仙:?
方士李少君凭借祭祀灶神以求长生不老的方术谒见武帝,武帝非常尊重他。李少君原是深泽侯赵修的舍人(门客),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和籍贯,凭方术游历诸侯国,没有妻子儿女。人们听说他能驱使鬼神和长生不死,争相赠送财物,使他常有富余的钱财和衣食。人们都认为他不经营产业却生活富足,又不知他来历,更加相信他,争着侍奉他。李少君善于在细微处巧妙地做出预言(巧发奇中)。一次随武安侯田蚡饮酒,在座有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李少君就说曾与他祖父在某处游玩射猎;这位老人小时候跟随过祖父,记得那地方,满座宾客都大吃一惊。李少君对武帝说:“祭祀灶神能招致神灵(致物),招致神灵就能将丹砂炼成黄金,炼成黄金用来制作饮食器具就能延年益寿,就能见到蓬莱岛的仙人;见到仙人后,再举行封禅大礼就可以长生不死,黄帝就是这样的。臣曾游历海上,遇见仙人安期生,他给我枣吃,那枣大得像瓜。安期生是仙人,来往于蓬莱仙境,与凡人投缘就现身相见,不投缘就隐去。”于是武帝开始亲自祭祀灶神,并派遣方士到海上寻找蓬莱仙岛和安期生之类的人物,同时开始尝试把丹砂等各种药剂炼成黄金。过了很久,李少君病死了,武帝却认为他是羽化登仙了(化去);此后沿海地区燕、齐等地方士中那些怪异荒诞的方术之士,更多前来谈论神仙之事。
亳县人谬忌(方士名)上奏建议祭祀天神中最尊贵的“太一神”。他的方法是:“天神中最尊贵的是太一神,太一神的辅佐神是五方天帝(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于是武帝下令在长安东南郊建立祭祀太一神的祠庙。
马邑之谋:?
雁门郡马邑县(今山西朔州)的豪强聂壹(也作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武帝建议:“匈奴刚与汉朝和亲,亲近信任边境居民,可以利用财利引诱他们深入,埋伏军队发动袭击,这是必定能击败匈奴的办法。”武帝召集公卿大臣商议。王恢说:“臣听说战国时代国存在时,北面有强大的匈奴为敌,国内还有中原各国的战事牵制,尚且能供养老人、抚育幼儿,按时耕作,仓库常满,匈奴不敢轻易入侵。如今凭借陛下的声威,天下统一,然而匈奴仍不断入侵掳掠,没有别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感到恐惧罢了。臣私下认为应该出兵攻击。”韩安国反驳道:“臣听说高皇帝(刘邦)曾被围于平城(今山西大同),七天吃不上饭;解围回朝后,却没有愤怒报复之心。圣人以天下大局为重,不会因个人私怒损害天下安定,所以派遣刘敬去缔结和亲,至今已为五代人带来好处。臣私下认为不应出击。”王恢说:“不对。高皇帝亲自披甲执刃征战,经历近十年,他之所以不报平城之仇,并非力量不足,而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如今边境屡遭惊扰,士兵死伤,内地运送棺木的车络绎不绝(槥车相望),这是仁人志士所痛心的(隐,痛心)。所以说应该出击。”韩安国说:“不对。臣听说用兵之道,应以饱食之军等待饥饿之敌,以政治清明之军等待混乱之敌,以安营扎寨之军等待奔走疲劳之敌;这样交战才能歼灭敌军,攻占敌国城邑,常常能稳坐而使敌国疲于应付(坐而役敌国),这才是圣人的用兵之道。如今要轻装疾进(卷甲轻举),深入敌境长途奔袭,很难成功;纵队行军(从行)易遭胁迫,横队行军(衡行)易被截断,进军太快则粮草不继,进军太慢则丧失战机(后利),行军不到千里,人马就会断粮。《兵法》说:‘把军队送给敌人,必被俘虏(遗人,获也)’。所以臣认为不应出击。”王恢说:“不对。臣现在所说的出击,并非要求大军深入敌境。而是顺应单于的贪欲,将他引诱到边境,我们则挑选精兵猛将暗中埋伏设防,周密控制险要地形严加戒备。我方态势部署完毕,或攻其左翼,或攻其右翼,或正面阻挡,或截断其后路,这样单于就可擒获,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全必取)。”武帝采纳了王恢的建议。
夏季六月: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协调诸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令王恢为将屯将军(统领伏兵),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统领步兵),率领战车、骑兵、步兵共三十多万,埋伏在马邑城附近的山谷中,约定等单于进入马邑就全力出击。同时暗中派聂壹充当间谍,逃入匈奴,对单于说:“我能杀掉马邑县的县令、县丞,献城投降,城里的财物你们可以全部拿走。”单于贪利轻信,认为可行便答应了。聂壹于是弄来几个死囚犯,砍下他们的脑袋悬挂在马邑城下,向单于的使者展示,表示已经动手,说:“马邑的主要官员已经死了,你们赶快来吧!”于是单于率领十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塞(今山西左云)。走到距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时,看见牲畜遍野却无人放牧,感到奇怪。便攻打一处边防哨所(亭),俘获了雁门郡的尉史(低级军官),要杀他,尉史就告诉了单于汉军埋伏的地点。单于大惊道:“我本来就怀疑有诈!”于是率兵撤退,出塞后说:“我能抓到尉史,真是天意啊!”便封尉史为“天王”。边塞传报单于已经退走,汉军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了,只好全部撤军。王恢负责的任务是从代郡出击匈奴的辎重部队,听说单于撤回,且兵力强大,也不敢出击。
武帝对王恢十分恼怒。王恢辩解道:“当初约定,匈奴单于进入马邑城,大军与其交战,臣则袭击他们的辎重,这样就能获取胜利。现在单于没到马邑就撤回去了,臣只有三万人马,寡不敌众,出击只会白白受辱。臣知道回来会被处斩,但总算保全了陛下的三万士兵。”于是将王恢交给廷尉(最高司法官)审判。廷尉判决:“王恢临阵畏缩观望(逗桡),应处斩首。”王恢暗中送给丞相田蚡千金,田蚡不敢直接向武帝求情,就对王太后(武帝生母,田蚡同母姐)说:“马邑诱敌计策是王恢最先提出的,如今行动失败就杀王恢,这等于替匈奴报了仇。”武帝朝见王太后时,太后把田蚡的话告诉了武帝。武帝说:“最先提出马邑计划的是王恢,所以才调集天下几十万大军,按他的建议行动。即使抓不到单于,王恢率部攻击匈奴的辎重,多少还能有所收获以告慰将士之心。如今不杀王恢,无法向天下人交代。”王恢得知后,便自杀了。从此以后,匈奴断绝了与汉朝的和亲关系,经常攻击交通要道上的边关要塞,入侵汉朝边境掳掠的次数不可胜数;不过匈奴仍然贪图边关贸易(关市)的便利,喜好汉朝的财物;汉朝也没有断绝边关贸易,以迎合匈奴人的心意。
汉武帝元光三年(己酉年,公元前132年)?
春季:黄河改道,从顿丘(今河南清丰)向东南方向流去。
夏季五月丙子日:黄河再次在濮阳县瓠子堤(今河南濮阳西南)决口,洪水注入巨野泽(山东巨野北古湖泽),连通了淮河、泗水,泛滥区域波及十六个郡。武帝派汲黯和郑当时征调十万士兵堵塞决口,但堵好不久又被冲垮。这时,丞相田蚡的封地在鄃县(今山东夏津)。鄃县在黄河以北,黄河决口向南泛滥,鄃县就不会有水灾,封地收成反而增多。田蚡便对武帝说:“长江、黄河决口都是天意(天事),不容易凭借人力强行堵塞,堵塞决口未必符合天意。”那些观察天象和讲求术数的人(望气用数者)也附和田蚡的看法。于是武帝很长时间不再治理黄河。
窦婴、田蚡与灌夫恩怨:?
当初,汉景帝时,魏其侯窦婴任大将军,武安侯田蚡那时只是个普通郎官,在窦婴面前侍奉宴饮,跪拜起立如同子侄。后来田蚡日益显贵得宠,当上了丞相。窦婴失去权势后,门客越来越少,唯独从前的燕国丞相、颍阴县人灌夫不肯离去。窦婴于是厚待灌夫,两人互相倚重援引,往来如同父子。灌夫为人刚强正直,好借酒使性(使酒),对那些权势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必定要凌辱;多次在酒后冒犯田蚡。田蚡便上奏弹劾:“灌夫家族在颍川郡横行乡里(横颍川),百姓深受其苦。”于是逮捕灌夫及其宗族成员,都被判了斩首示众(弃市)的罪名。窦婴上书竭力营救灌夫,武帝下令让窦婴和田蚡在东宫(王太后居所)朝廷上当众辩论。窦婴和田蚡因此互相攻击指责。武帝问朝廷大臣:“这两人谁对?”只有汲黯认为窦婴是对的,韩安国认为两人都有道理;郑当时起初支持窦婴,后来不敢坚持。武帝生气地斥责郑当时:“我要把你们这帮人全砍了!”随即宣布罢朝。武帝起身入内,到王太后那里进餐。太后怒气冲冲,不肯吃饭,说:“现在我还在世,人家就都敢作践(藉,践踏)我弟弟;等我死了,岂不是要把他当鱼肉宰割(鱼肉之乎)了!”武帝不得已,便下令将灌夫满门处斩(族灌夫);又命令主管官员查办窦婴,判了斩首示众(弃市)的罪。
汉武帝元光四年(庚戌年,公元前131年)?
冬季十二月三十日(晦):在渭城(今陕西咸阳)处决了魏其侯窦婴。
春季三月乙卯日:武安侯田蚡也去世了。后来等到淮南王刘安谋反失败,武帝得知田蚡曾收受过刘安的黄金,还说过大逆不道的话(不顺语),说道:“假使武安侯还活着,就该灭族了!”
夏季四月:降霜冻死了庄稼(杀草)。
御史大夫韩安国代理丞相职务(行丞相事),一次引车上车时跌倒,摔伤了腿(蹇)。
五月丁巳日:任命平棘侯薛泽为丞相,韩安国因病免职。
发生地震。大赦天下。
九月:任命中尉(京城治安长官)张欧为御史大夫。韩安国腿伤痊愈后,重新担任中尉。
河间献王刘德:?
河间王刘德(景帝子),钻研学问,喜好古籍,讲求实事求是(此成语最早出处),用金银布帛招求四方收藏的珍贵书籍,所得书籍数量之多,几乎与朝廷藏书相当。当时淮南王刘安也喜好藏书,但他招集来的学者大多浮夸善辩。河间献王所得的书籍,都是秦朝以前的古文抄本旧书(古文先秦旧书),他搜集整理古代的礼乐制度事迹,逐渐增补编辑成五百多篇。他的日常穿戴、起居举止(被服、造次)都遵循儒者规范,崤山以东(山东)的儒生大多追随他学习。
汉武帝元光五年(辛亥年,公元前130年)?
冬季十月:河间王刘德来京朝见,进献了古代雅乐(周代宫廷祭祀音乐),并回答了关于三雍宫(明堂、辟雍、灵台)制度以及武帝诏书策问的三十多个问题。他的对答,推阐儒家道德学术(推道术),切中事理(得事之中),文字简约而旨意明确(文约指明)。武帝下令让掌管音乐的太乐官(太乐官)经常演习河间王所献的雅乐,逢年过节作为备用节目,但并不经常演奏。
春季正月:河间王去世,中尉常丽向朝廷报告说:“大王品德端正,行为严谨,性情温厚仁爱,谦恭俭朴,诚恳恭敬,爱护臣属,明察事理,惠及鳏夫寡妇(惠于鳏寡)。”大行令上奏:“根据谥法:‘聪明智慧曰献(聪明睿知曰献)。’应谥为献王。”
班固评论(班固赞曰):?
从前鲁哀公说过:“我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从不知什么是忧愁,从不知什么是恐惧。”这话说得真对啊!这样的人即使不想陷入危亡,也不可能啊!所以古人把安逸享乐视为毒药(宴安为鸩毒),没有德行而身处富贵叫做不幸。汉朝建立,到孝平帝时,诸侯王数以百计,大多骄奢淫逸,丧失正道。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沉溺在放纵恣肆的环境中,所处的权势地位造成的啊。普通人尚且被习俗所束缚,何况鲁哀公那种人呢!“只有那些才德高尚的人(夫唯大雅),才能卓然独立,与众不同(卓尔不群)”,河间献王刘德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
唐蒙通西南夷:?
当初,王恢讨伐东越(闽越)时,曾派番阳县令唐蒙去委婉地告知南越朝廷军事行动。南越人用蜀地出产的枸酱(一种酱料)招待唐蒙,唐蒙询问这酱料从哪里来的。南越人说:“是从西北方向的牂柯江运来的。牂柯江宽好几里,流过番禺城下。”唐蒙回到长安后,询问蜀地的商人。商人说:“只有蜀地出产枸酱,很多人偷偷携带出去卖给夜郎国。夜郎国紧靠牂柯江,江面宽一百多步,足够行船。南越常用财物拉拢控制夜郎,势力向西延伸到桐师(今云南保山一带),但也无法让夜郎真正臣服。”唐蒙于是上书劝武帝:
“南越王使用天子的车驾仪仗(黄屋左纛),占据东西万余里的土地,名义上是朝廷的外臣,实际是南方的霸主。现在如果从长沙、豫章(江西)出兵讨伐,水路大多断绝,很难通行。我私下听说夜郎能出动十万精兵,如果乘船沿牂柯江南下,出其不意,这是制服南越的一条奇计。凭借汉朝的强盛,巴蜀的富饶,打通去夜郎的道路,在那里设置官吏,非常容易。”
武帝同意了唐蒙的计划。
于是任命唐蒙为中郎将,率领一千人的使团,携带大量粮食辎重及运输人员一万多人,从巴蜀两郡经筰关(今四川汉源一带)进入夜郎,见到了夜郎侯多同。唐蒙送给多同丰厚的礼物,向他宣扬汉朝的威势恩德,约定在当地设置官吏,并让多同的儿子担任县令。夜郎附近的小国都贪图汉朝的丝绸布帛(缯帛),又认为通往汉朝的道路艰险,汉朝终究不可能真正统治他们,于是暂且接受了唐蒙的盟约。唐蒙回朝报告,武帝在该地区设置犍为郡(郡治在今四川宜宾),征调巴、蜀两郡的士兵修筑道路,从僰道(今四川宜宾)通向牂柯江。筑路的士兵有几万人,很多人因劳累、疾病或恶劣环境而死(物故),也有人逃亡。官府动用战时法令(军兴法)诛杀逃亡者的首领,巴、蜀两郡的百姓大为惊恐。武帝听说后,派司马相如去责备唐蒙等人,并借机告知巴蜀百姓这不是皇帝的本意;司马相如完成任务后回朝复命。
这时,邛都(今四川西昌)、筰都(今四川汉源一带)等地的部落首领,听说南夷(夜郎等)与汉朝通好,得到很多赏赐,大多也想请求做汉朝的内臣(内臣妾),请求朝廷派官吏管理,待遇参照南夷。武帝询问司马相如的意见,相如说:“邛都、筰都、冉駹(今四川茂汶一带)这些地方靠近蜀郡,道路也比较容易开通。秦朝时曾在那里设置郡县,到汉朝建立后才废止。现在如果真能重新开通,在那里设置郡县,比经略南夷(夜郎)更有价值。”武帝认为有理,于是任命司马相如为中郎将,持天子的符节(建节)出使,副使王然于等人乘坐驿车(乘传),利用巴蜀两郡的官吏和财物去笼络西夷各部。邛都、筰都、冉駹、斯榆等地的首领都请求归顺做汉朝的内臣。于是汉朝拆除了与这些地区原有的边关;新的边关向外拓展(关益斥),西边到沫水(大渡河)、若水(雅砻江),南边以牂柯江为界(为徼);开通了零关道(今四川芦山一带),在孙水(安宁河)上架桥直达邛都;在那里设置了一个都尉和十多个县,隶属于蜀郡。武帝非常高兴。
下诏征调士兵一万人,修筑雁门关的险要关塞。
秋季七月:刮起大风,树木被连根拔起。
陈皇后巫蛊案:?
女巫楚服等人教导陈皇后(阿娇)进行祭祀和施行诅咒(祠祭厌胜),玩弄以邪术迷惑皇帝的妇人之道(媚道);事情败露,武帝派御史张汤彻底查办。张汤深挖其党羽,受牵连被处死的有三百多人,楚服被斩首后悬首示众(枭首于市)。乙巳日,武帝下诏收回陈皇后的皇后册书(赐皇后册,此处意为下达废后诏书),收缴她的皇后印玺(收其玺绶),罢黜皇后之位,退居长门宫。窦太主(武帝姑母兼岳母,馆陶公主)感到羞愧恐惧,向武帝叩头谢罪(稽颡)。武帝说:“皇后的行为违背了国家大义(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黜。姑母您应当遵循正道自我宽慰,不要听信虚妄之言而产生疑虑恐惧。皇后虽然被废,日常供奉仍按法度进行,长门宫与皇后宫(上宫)的待遇没有区别。”
董偃事件:?
当初,武帝曾在窦太主家设宴,太主让她宠爱的卖珠宝的董偃拜见武帝,武帝赏赐他衣帽,尊重他而不直呼其名,称他为“主人翁”,让他陪侍饮酒;从此董偃得到显贵宠幸,天下无人不知。他常跟随武帝在北宫游玩,在平乐观参加斗鸡、踢球(鞠)的聚会,赛狗、赛马,武帝非常喜欢和他玩乐。
武帝为了窦太主在宣室殿(未央宫正殿,处理大典政事之所)设宴,派谒者引导董偃入殿。这时,中郎东方朔手持戟(陛戟)守卫在殿下,他放下戟上前阻拦道:“董偃有三条该杀的大罪,怎么能进来呢!”武帝问:“哪三条?”东方朔说:“董偃以臣民身份私下侍奉公主,这是第一桩罪。败坏男女风化,扰乱婚姻礼法,损害国家制度(王制),这是第二桩罪。陛下年富力强(富于春秋),正应专心钻研《六经》,董偃不但不遵循经典劝勉学习,反而推崇奢侈华丽的生活(靡丽为右),追求穷奢极欲(奢侈为务),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乐,放纵耳目的欲望,这是国家的大贼,君主的大害(人主之大蜮),这是第三桩罪。”武帝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说:“我已经设下酒宴,以后改正就是了。”东方朔说:“不行!宣室殿是先帝处理国家正事的地方,不符合法度的事情不得入内。所以淫乱的苗头,发展下去就会导致篡逆。因此竖貂淫乱而引发易牙作乱(齐桓公宠臣),庆父死了鲁国才得以保全(鲁国内乱)。”武帝说:“讲得好!”于是下诏停止在宣室设宴,改在北宫摆酒,让董偃从东司马门(非正门)进入;并赏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董偃的宠幸从此日渐衰退。此后,公主、贵人们多有逾越礼法的行为。
武帝任命张汤为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同制定各项法律条令(诸律令),力求条文严峻苛刻(务在深文)。他们制定“见知法”(官吏见知他人犯法而不举报,与犯法者同罪),使官吏互相监视举报(吏传相监司)。法律日益严酷就从这时开始。
八月:发生蝗灾(螟)。
这一年:朝廷征召官吏和百姓中通晓当代政务、熟悉先圣治国方法的人(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由沿途各县依次供给饮食(县次续食),让他们随同“上计吏”(向朝廷报告地方政绩的官吏)一同进京(令与计谐)。
公孙弘对策:?
菑川(今山东寿光)人公孙弘在策问中答道:
“臣听说上古尧、舜时代,不看重爵位赏赐而百姓自然向善,不加重刑罚而百姓不犯法,是因为君主以身作则(躬率以正),取信于民(遇民信也)。到了末世,虽然看重爵位厚加赏赐百姓却不被勉励(不劝),加重刑罚奸邪却不止息,是因为君主自身不正,失信于民(遇民不信也)。丰厚的赏赐和严厉的刑罚,不足以勉励善行禁止恶行,关键在于有令必行(必信而已矣)。所以依据才能任用官员,就能职责分明;清除无用的空谈(去无用之言),就能抓住事情的实质;不制作无用的器物,就能减少赋税;不耽误农时(不夺民时),不耗费民力,百姓就能富裕;有德行的人得到提拔,无德行的人被罢黜,朝廷就能尊贵;有功的人升职,无功的人降职,群臣就能懂得进退之理(逡,意为退让);惩罚与罪行相当,奸邪就会止息;奖赏与贤能相称,臣下就会受到勉励。这八条,是治国的根本(治之本也)。对于百姓来说:让他们有产业就不会争斗(业之则不争),公正处理纠纷就不会怨恨(理得则不怨),遵守礼义就不会凶暴(有礼则不暴),爱护他们就会亲近君主(爱之则亲上),这是治理天下的当务之急。礼义,是百姓愿意遵循的;再配合赏罚得当,百姓就不会触犯禁令了。
“臣听说:气场相合便会呼应(气同则从),频率相同就会有共鸣(声比则应)。如今君主在上推行和谐仁德(和德于上),百姓在下和睦相处(和合于下),所以内心和谐则气息和谐,气息和谐则形体和谐,形体和谐则声音和谐,声音和谐则天地间的和谐之气便会应和。因此阴阳调和,风雨适时,甘露降下,五谷丰登(登),六畜兴旺(蕃),祥瑞的禾穗出现(嘉禾兴),红色的瑞草生长(朱草生),山不秃(童),泽不干(涸),这就是和谐的极致了(和之至也)。”
当时参加对策的有一百多人,太常(掌管礼仪祭祀)将公孙弘的答卷评定为下等。对策呈送武帝后,武帝却将公孙弘的对策提拔为第一,任命他为博士,在金马门待诏(等候皇帝召见)。
齐地人辕固,九十多岁了,也以贤良身份被征召。公孙弘斜着眼睛(仄目)恭敬地侍奉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一定要用正统的学问来立论(务正学以言),不要曲解学问来迎合世俗(无曲学以阿世)。”一些儒生很嫉妒诋毁辕固,辕固便以年老为由被免职回乡了。
公孙弘的得宠:?
这时,巴、蜀等四郡正开山修筑通往西南夷的道路,千余里的道路上,戍守和运送粮饷的士兵络绎不绝(戍转相饷)。几年过去了,道路仍未修通,士兵疲惫饥饿、因瘴气湿热而死(离暑湿死者)的很多;西南夷又多次反叛,朝廷发兵镇压,耗费巨万却不见成效。武帝很忧虑,下诏派公孙弘去视察。公孙弘回朝报告,极力贬低开通西南夷毫无用处(盛毁西南夷无所用),武帝没有采纳。公孙弘每次在朝廷会议上议事,总是陈述几种可能的方案(开陈其端),让皇帝自己选择,不肯在朝廷上当面反驳和激烈争辩(面折廷争)。于是武帝观察到他行为谨慎忠厚,善于辩说(辩论有馀),熟悉法律条文和政务(习文法吏事),能用儒家学说来修饰自己的主张(缘饰以儒术),非常喜欢他,一年之内就将他提升为左内史(京畿地区长官之一)。
公孙弘奏事时,遇到皇帝不同意的事情,他不在朝廷上争辩。经常和汲黯私下请求召见(请间),汲黯先提出问题,公孙弘随后加以阐释补充(推其后),皇帝常常很高兴,他们的建议都被采纳,公孙弘因此日益受宠信显贵。他曾与其他公卿大臣事先约定好某个建议(约议),但到了皇帝面前,却完全背弃(倍)之前的约定而迎合皇帝的旨意。汲黯在朝廷上质问公孙弘:“齐地人多半狡诈而不诚实(多诈而无情实)。当初和我们一起提出这个建议,现在全都反悔了,这是不忠!”武帝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武帝认为公孙弘说得对。武帝身边的宠臣常常诋毁公孙弘,武帝却越发厚待他。
汉武帝元光六年(壬子年,公元前129年)?
冬季:开始向商人征收车船税(初算商车)。
郑当时建议开漕渠:?
大司农郑当时建议:“开凿一条连通渭水的运河(穿渭为渠),向东通到黄河,这样运输关东的粮食路程短而便捷(漕关东粟径易),又可以灌溉运河两岸一万多顷民田。”第二年春天,武帝下诏征调几万名士兵开凿水渠,按郑当时的方案进行;三年后修通,人们都感到便利(人以为便)。
汉匈战争开端:?
匈奴入侵上谷郡(今河北怀来一带),杀害掳掠官吏百姓。武帝派遣车骑将军卫青从上谷出兵,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今河北蔚县一带)出兵,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郡(今内蒙古托克托一带)出兵,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郡(今山西右玉一带)出兵,各率一万骑兵,在边关贸易点附近攻击匈奴。
卫青打到龙城(匈奴单于庭,今蒙古境内),斩杀俘获匈奴七百人;公孙贺一无所获;公孙敖被匈奴打败,损失七千骑兵;李广也被匈奴打败。李广被匈奴活捉(生得),把他放在两匹马之间的网兜里躺着(络而盛卧)。走了十几里地,李广装死,突然跃起跳到一个匈奴少年的马上,夺下他的弓箭,策马向南飞奔,得以逃脱回到汉营。
汉朝将公孙敖、李广送交司法官审判(下吏),依法当斩,两人缴纳赎金后免为平民(赎为庶人);只有卫青被封为关内侯。卫青虽然是奴隶出身(奴虏),但善于骑马射箭,勇力过人;对待士大夫讲究礼节,对士兵有恩德,大家都乐意为他效力,他有将帅之才,所以每次出征都能立功。天下人从此佩服武帝知人善任(服上之知人)。
夏季:大旱,发生蝗灾。
六月:武帝巡幸至雍城。
秋季:匈奴多次侵犯边境,渔阳郡(今北京密云一带)受害最严重。武帝任命卫尉韩安国为材官将军,率军驻守渔阳。
汉武帝元朔元年(癸丑年,公元前128年)?
冬季十一月:武帝下诏说:
“朕屡次诏令有关官员(执事),要推举孝子和廉吏(兴廉举孝),希望形成风气,继承发扬先圣的伟业(绍休圣绪)。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也必定有忠信之人(必有忠信);三人同行,其中必有可做我老师的人(厥有我师)。现在有的郡竟然一个人才也不推荐(阖郡而不荐一人),这说明朝廷的教化未能深入民间(化不下究),而德行深厚的君子(积行之君子)被阻滞,无法让朝廷知晓(壅于上闻)。况且推荐贤人应受上等赏赐,埋没贤人应公开处死(蔽贤蒙显戮),这是古代的原则。你们讨论一下,对不举荐人才的二千石(郡守、国相)官员应如何定罪!”主管官员(有司)上奏:“不推荐孝子,就是不奉行诏令(不奉诏),按‘不敬’罪论处;不发现廉吏,就是不称职(不胜任也),应当免官。”武帝批准了这一奏章(奏可)。
十二月:江都易王刘非去世。
卫子夫立后:?
皇子刘据(太子刘据)出生,他是卫夫人(卫子夫)的儿子。第二年三月甲子日(公元前128年),武帝册立卫夫人为皇后,大赦天下。
汉武帝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秋至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
匈奴入侵与李广、卫青反击:?
秋季,匈奴出动两万骑兵入侵汉朝,杀害了辽西太守,掳掠两千多人,包围了韩安国的营垒(壁)。匈奴骑兵又入侵渔阳、雁门两郡,在每郡都杀害掳掠了一千多人。
韩安国率军向东转移到更远的北平郡(今辽宁凌源一带)驻守(屯);几个月后,他病逝了(病死)。武帝于是再次召回李广,任命他为右北平郡(郡治在平刚,今内蒙古宁城)太守。匈奴人称李广为“汉朝的飞将军”,避开他防守的区域,多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雁门郡出击,将军李息从代郡出击;卫青斩杀俘获匈奴数千人。
东夷归附与代价:?
东夷薉貊部落首领南闾等人率领部众共二十八万人归降汉朝,汉朝在其地设置苍海郡(约在今朝鲜半岛北部);然而,迁移安置这些人口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比照开通南夷夜郎时的情况,导致燕、齐(今河北、山东)一带社会动荡不安(靡然骚动)。
这一年,鲁共王刘余、长沙定王刘发都去世了。
主父偃、严安、徐乐上书:?
临淄(今山东淄博)人主父偃和严安,以及无终(今天津蓟州)人徐乐,都向武帝上书议论国事。
主父偃上书(节选):?主父偃在上书中重点劝谏不要轻易讨伐匈奴:
开头引用《司马法》的兵法原则:“国家再强大,好战必亡;天下再太平,忘记战备必危。”愤怒是违背仁德的(逆德),兵器是凶险的器具(凶器),争斗是下策(末节)。一心追求战争胜利、穷兵黩武的人,没有不后悔的。
回顾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欲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行:匈奴居无定所,迁徙如飞鸟,难以制服。轻兵深入则粮草断绝;若随军运粮则行动迟缓。得到他们的土地无利可图,得到他们的民众难以统治。战胜后只能屠杀,这不是仁君所为。耗尽国力只为对付匈奴,绝非长久之计(长策)。秦始皇不听,派蒙恬攻占河套地区(辟地千里)。但这片土地盐碱沼泽遍布(沮泽、咸卤),无法耕种。又征发全国壮丁戍守北河(黄河河套段),军队暴露于荒野十多年,死者无数,却始终无法渡河北进。这不是因为人力不足或武器不完备,而是形势不允许!再让百姓从遥远的东部沿海郡县(东陲、琅邪)运送粮草供给北河前线(转输北河),运送三十钟(约合一百八十石)粮食往往只能送达一石(极言损耗巨大)。男子拼命耕作也供不上前线军粮,女子不停纺织也供给不了军帐帷幔,百姓极度困苦,孤寡老弱无人供养,倒毙路旁的人随处可见,天下人开始背叛秦朝。
至高皇帝(刘邦)平定天下后,欲攻打聚集在代谷(今山西大同东北)外的匈奴。御史成进谏言:匈奴习性如同鸟兽聚散无常,追击他们如同捕捉影子。刘邦不听,北上代谷,果然遭到平城之围。高皇帝非常后悔,于是派刘敬前去缔结和亲之约,此后天下得以远离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