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白扒在太学府那堵掉渣的墙头上,下巴颏差点磕碎在粗糙的砖缝里。他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不,比见鬼还惊悚!墙根底下,王朝史坛泰斗、太学首席史官、刚在紫宸殿吼出“押什么韵”破了自己金身的周墨宣周老大人,正撅着屁股,对着一个蚂蚁窝,深情并茂地…唱!战!歌!
“尔等…蝼蚁…虽力微…”沙哑的调子,努力地往上拔,试图拽出点悲壮感,结果破音劈叉,惊飞了墙头一只打盹的乌鸦。
“搬运…米粒…亦…亦堪…奇…”枯瘦的手指戳着地上的蚂蚁,几只胆大的工蚁顺着他沾满墨汁的官袍下摆,慢悠悠往上爬,探索这片会发声的“新大陆”。
“当学…王师…守…边…陲…”周墨宣唱得投入,摇头晃脑,几根倔强的花白头发在夕阳里抖啊抖,灰尘簌簌往下掉。一只蚂蚁大概觉得他袖口的褶皱是个不错的营地,停下来,悠闲地搓了搓前腿。
“莫学…蛮狄…乱…纲…纪…”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孤臣孽子的悲愤。吼完,大概是气力不济,也可能是终于察觉到袖口上的异样,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惊天动地!
唾沫星子混合着灰尘,喷了那几只探索中的蚂蚁一脸!蚂蚁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部暴雨”加“十级狂风”掀得四脚朝天,在官袍的褶皱里狼狈翻滚。
墙头上的江屿白,憋笑憋得浑身乱颤,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笑冲出口。肩膀耸动得像抽风,整个人在墙头上筛糠似的抖,震得墙皮扑簌簌往下掉灰,差点把周墨宣刚喷干净的官帽再染一层白。
完了完了!要憋死了!
江屿白感觉眼前金星乱冒,缺氧的窒息感让他下意识地张嘴想吸气——
这一张嘴,捂嘴的手就松了劲道。
一个短促、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打鸣般的笑声,还是没压住,漏了出来!
“咯!”
声音不大,但在周墨宣那声喷嚏后的死寂里,简直像平地一声雷!
墙根底下,正心疼地看着自己官袍上那几只晕头转向蚂蚁的周墨宣,动作瞬间僵住!那颗还沉浸在悲愤韵律中的脑袋,如同生锈的齿轮,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
夕阳刺眼的光线里,他眯缝着布满血丝的老眼,精准地锁定了墙头上那个因为憋笑过度而扭曲变形的脸。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江屿白脸上的肌肉还保持着疯狂抽搐的状态,笑容僵在嘴角,比哭还难看。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墨宣瞳孔里那点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火山喷发前兆般的、极致的震惊和羞怒取代!
“江!屿!白!!!”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太学府后院的宁静!比刚才那个喷嚏还响亮十倍!震得墙头都嗡嗡作响!
周墨宣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个熬了几宿的老头!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墙头,花白胡子气得根根倒竖,如同炸开的刺猬:“竖子!安敢如此!偷窥!窃听!辱我斯文!老夫…老夫今日定要…定要…”
他气得语无伦次,原地转了个圈,似乎在找趁手的兵器。最后目光锁定在墙角那把秃了毛的破扫帚上!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扫帚,抡圆了膀子就朝着墙头的江屿白砸了过去!动作之迅猛,气势之凶悍,哪里还有半点对着蚂蚁唱战歌时的悲悯?
“我让你看!让你笑!让你扒墙头!老夫今日就替太庙先帝清理门户——!”
秃毛扫帚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头盖脸砸来!上面还沾着可疑的落叶和…蚂蚁尸体?!
江屿白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憋笑?求生本能瞬间爆发!
“周老息怒!误会!天大的误会!”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手忙脚乱地想从墙头滑下去。
慌乱中,他揣在怀里的那团要命的残破乐谱,还有那块死沉死沉、仿佛彻底罢工了的“充电宝”黑石头,被这剧烈的动作一颠簸——
“噗!”
乐谱纸团像只受惊的蝴蝶,从他松散的衣襟里飞了出来!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就在周墨宣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只刚抡完扫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周墨宣下意识地一抓。
入手是枯黄、脆弱、带着虫蛀孔洞的纸张。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周墨宣低头,布满血丝的老眼聚焦在手上那团破纸上。只一眼,他那张因为羞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老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枯瘦的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更深的恐惧,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冷宫…前朝…禁…禁…”
后面那个“物”字还没出口——
“圣旨到——!江屿白接旨——!”
一个尖细高亢、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太监嗓音,如同救命的仙乐,猛地从太学府前院方向穿透过来!
福顺!是福顺的声音!
江屿白差点当场哭出来!这声音简直是天籁!
周墨宣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墙头上那个已经半滑下去、狼狈不堪的身影,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染缸——惊怒、羞愤、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对那团破纸的深深忌惮。
他嘴唇哆嗦着,捏着那团乐谱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在福顺那声“圣旨到”的余音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团破纸狠狠砸回给江屿白!
“竖子!滚!”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后怕。
破纸团砸在江屿白脸上,又软软地掉进他怀里。
江屿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墙头摔了下去,也顾不上屁股开花,抓起乐谱和那块黑石头,连滚爬地朝着前院圣旨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后,只留下周墨宣拄着那把秃毛扫帚,佝偻着背,站在漫天金红的夕阳里,影子被拉得老长,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苍凉,还有袖口上那几只终于找到方向、继续顽强向上攀爬的小蚂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起居注郎江屿白,前有御前奏对失仪,后有冷宫擅闯之嫌!着即革去史馆之职,发往前线军前效力!随军…嗯…‘记录战史’!即刻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福顺念完最后一句,慢条斯理地卷起明黄的绢帛,细长的眼睛瞥着跪在面前、灰头土脸如同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江屿白,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江大人…哦,现在该叫江郎官了,”福顺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太监特有的阴阳怪气,“陛下的意思…您可听明白了?‘记录战史’,这差事…可金贵着呢。”
江屿白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一半是刚才墙头惊魂,一半是这突如其来的发配圣旨。记录战史?发配前线?这跟直接送他去北狄蛮子刀口下舔血有什么区别?!周老头那首没人听的《破虏战歌》还在他耳朵边回响呢!
“福…福公公!”江屿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试图挣扎一下,“这…这前线刀枪无眼,下官手无缚鸡之力…这记录战史…能否…”
福顺一甩拂尘,直接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微妙:“江郎官,陛下还特意嘱咐了…让您…‘好好记录’!尤其是…将士们是如何‘奋勇杀敌’的…要详实!要…嗯…有特色!懂了吗?”
好好记录?有特色?
江屿白脑子里瞬间闪过自己那部抽风的手机,还有怀里那张天书般的乐谱…福顺这眼神,这语气…莫非…?!
他猛地抬头,对上福顺那双洞悉一切、又高深莫测的眼睛,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明…明白!下官…定不负陛下所托!”江屿白立刻把头磕得砰砰响,心里那点侥幸的小火苗蹭地一下蹿了起来。发配就发配!总比留在京城被周老头拿扫帚打死强!说不定…还能绝地翻盘?
福顺满意地点点头,拂尘一摆:“那就…即刻启程吧。马…已经给您备好了,就在西华门外。”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路上…小心着点。这年头,不太平。”
两个面无表情、盔甲上还带着新鲜泥点的禁卫军,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还处于懵圈状态的江屿白从地上架了起来,拖死狗似的拖出了太学府大门,塞进了西华门外一辆连车篷都没有、破旧得快要散架的平板骡车里。车辕上坐着个一脸凶相、缺了颗门牙的车夫。
“驾!”车夫鞭子一甩,破骡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摇摇晃晃地碾过宫道的青石板,朝着烟尘弥漫的西北方向,绝尘而去。卷起的尘土糊了江屿白一脸,呛得他直咳嗽。
怀里,那块黑石头和那团破纸,硌得他生疼。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渐行渐远、如同巨兽般匍匐在暮色中的皇城轮廓,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和…被抛弃的悲凉感,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小火苗。
一路颠簸,风餐露宿。
破骡车吱吱呀呀,像随时会散架。缺门牙的车夫沉默寡言,除了挥鞭子就是啃干硬的馍。江屿白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吃的是能硌掉牙的粗粮饼,喝的是带着泥腥味的河水,晚上就裹着条薄毯子蜷在冰冷的车板上数星星,听着旷野里不知名的野兽嚎叫,瑟瑟发抖。
越靠近边境,气氛越压抑。
官道上,拖家带口往南逃的难民越来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推着破板车,挑着破烂家当,像一条条沉默而绝望的灰色河流。偶尔有溃败下来的伤兵队伍经过,缺胳膊少腿,缠着渗血的破布,眼神空洞地坐在路边,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腐烂气息。
路边荒芜的田野里,焦黑的麦茬还立着,被野火烧过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乌鸦在枯树上盘旋,发出不详的聒噪。
江屿白缩在骡车角落里,抱着自己单薄的包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冰冷。什么短视频爆火,什么御前诡辩,什么冷宫探秘…在眼前这片赤地千里、人命如草芥的景象面前,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可笑。
十天后,破骡车终于在一个黄昏,抵达了目的地——落鹰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