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布包仅一寸。他抬眼看向沈知意,目光沉静如古井,没有闪躲,也没有追问她为何如此发问。
片刻后,他收回手,低头整理案上那叠前清残卷,纸页泛黄,边角焦脆,似曾遭火劫。他轻声道:“那晚风大,我顺路收了晾在外头的书帖,未曾敲门。”
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翻动书页的动作未停,仿佛她那一问,并未在他心湖投下多少波澜。
沈知意盯着他的侧脸,试图从那微垂的眼睫里读出一丝破绽。可什么也没有。她慢慢松开攥紧的袖口,将布包往前推了半尺,搁在案角。
“这些是新买的纸。”她说,“厚宣,韧性好些。”
裴砚点头,仍没抬头。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靛青长衫的袖口,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磨损,线头微微翘起。他伸手取过纸,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温热而克制。
她没有缩手。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街巷传来的叫卖。她转而打量这间书坊——四壁皆是木架,层层叠叠码着旧书,空气中浮着淡淡的墨香与尘味。靠墙一张矮几,摆着茶具与一只粗陶药罐,罐口封着油纸,边缘已微微翘起。
她忽然明白他为何总捧着一杯热茶。胃寒之人,忌冷畏凉,连呼吸都得小心节制。
“这书……能修好吗?”她指着那叠残卷。
裴砚轻轻抚过一页破损的题跋,指腹缓缓划过断裂的墨线。“若补得妥当,或可换些银钱。”他语气平淡,“够付三个月房租。”
她心头一震。原以为这书坊清雅安稳,却不知他也需为生计奔忙。文人谋生,不靠权势,不靠钻营,只靠一双修补残梦的手。
她沉默片刻,忽然从布包底层抽出一张厚宣,裁成合适尺寸,轻轻放在他手边。“这个,或许更贴合。”
裴砚终于抬眼。两人视线第一次真正相接。他眼中并无惊讶,倒像是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幕。他接过纸,指尖再次触到她的,这一次,停留稍久。
“多谢。”
话音未落,木门被猛地撞开。
王二踉跄着冲进来,酒气扑面,衣襟歪斜,脸上泛着病态的红。他一手扶住门框,另一手直直指向裴砚,嗓音嘶哑:“裴老板!十文钱!借我十文买酒,明日还你!”
裴砚神色未变,只将手中残卷轻轻合上,起身挡在沈知意身前半步。“书坊不设钱庄,恕难从命。”
“呵……”王二冷笑,脚步一个趔趄,站稳后眯眼扫视,目光最终落在沈知意身上。他咧嘴一笑,牙缝里还沾着酒渍:“哟,这不是城里回来的‘体面人’吗?离过婚还敢往书坊钻?也不怕脏了人家的地?”
沈知意呼吸一滞。
那些藏在镇子角落的闲言碎语,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克夫”“不祥”的私语,此刻全被这句话撕开,赤裸裸摆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