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渭水劫粮1(1 / 2)

西安衙署的宗祠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噼啪作响,供桌上的牌位蒙着厚厚的尘埃,连空气中都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朱由检坐在临时拼凑的主位上,身下的木椅榫卯松动,稍一倾身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这座被战火啃噬得残破不堪的城池。他指尖摩挲着腰间“定北剑”的剑鞘,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城防图——朱砂圈出的“外城坍塌处”“敌军营垒”密密麻麻,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西安的土地上。

“陛下,内城虽暂时守住了,但外城已沦为一片焦土,十三处城墙坍塌,连用来修补的砖石木料都凑不齐半数。”孙传庭率先开口,他身着的绯色官袍上沾着褐色的污渍,那是干涸的血与尘土的混合,袍角还挂着几缕烧焦的布条,显然是刚从城外的战场遗迹巡查回来。他双手递上一份皱巴巴的粮草册子,声音沉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更危急的是粮草——如今城内存粮,满打满算仅够支撑十日。若闯军与后金察觉到我们粮尽,必会合力攻城,到那时,内城……绝无守住的可能。”

“十日?”朱由检猛地抬头,指尖瞬间攥紧了那份薄薄的册子,纸张的边缘被捏得发皱,甚至微微泛白,“孙侍郎,你从潼关押运而来的五万担粮,这才过去多久,怎就只剩下够十日的量?!”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宗祠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岳承嗣站在一旁,原本紧绷的脊背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指腹蹭过刀鞘上因常年征战留下的沟壑,却始终没有开口。马万年与吴奎对视一眼,也都默契地闭了嘴——在场的人都清楚,那五万担粮的去向,与岳承嗣脱不了干系,只是没人敢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孙传庭看了岳承嗣一眼,见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终究还是上前一步,躬身垂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沉痛:“陛下,臣从潼关押运粮草赶到西安时,城内的惨状,比现在还要骇人十倍不止。”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在每个人的心上,连烛火都似被这沉重的语气压得暗了几分:“当时外城的硝烟还没散尽,城门口的荒地上,密密麻麻堆积着上万具尸体——有我军将士的,有闯军的,还有无数百姓的。将士们的铠甲破碎不堪,手里还紧攥着兵器;百姓们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蜷缩在墙角,尸体早已僵硬发黑,有的甚至被野狗啃咬得面目全非。臣后来才知道,岳将军率部守城时,光是我军就战死了一万五千余人,百姓饿死、战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内城里挤着三万多流民,都是从外城逃进来的幸存者,他们没吃没喝,有的趴在断墙根下啃树皮,有的挖着墙脚的观音土往嘴里塞——那观音土吃下去,腹胀如鼓,最后都是疼死的。城门口的那口井,井水都快被尸体污染了,可还是有百姓疯了似的往那边跑,就为了能喝上一口水。”孙传庭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岳将军见了那场面,红着眼眶跟臣说‘兵是护民的,要是百姓都死光了,我们守着这座空城还有什么用’。他没等朝廷的旨意,就做主分了粮。”

朱由检的呼吸骤然一沉,他想起在来西安的路上,看到的那些逃荒流民:老人拄着断裂的木棍,一步一挪;孩子光着脚丫,脚掌被石子磨得血肉模糊;妇人怀里抱着用破布裹着的婴儿,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声都微弱得像小猫。那时他只觉得惨,却没料到,西安城内的景象,竟惨烈到这般地步——上万具尸体堆积在城门口,一万五千名将士战死,百姓靠啃树皮、挖观音土苟延残喘。他的指尖微微发凉,下意识地看向岳承嗣,见他垂着眼,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愧疚与痛惜,显然也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三万多流民里,有两万多人是想往河南、河北去投奔皇后娘娘的,岳将军给每人分了三斗粮当路粮,让他们能撑到安全的地方;剩下的一万多留在西安的百姓,按户分了一斗粮应急;城内的伤兵和孤儿,又特意留了五千担。”孙传庭继续说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五万担粮看着多,可经这么一分,就只剩一万三千担了。后来闯军与后金截断了粮道,再也没有新的粮草补充进来,这些日子守城耗粮又大——将士们每日两餐,每餐也只敢给半斤粮,就这样省着用,到如今,也只剩够十日的量了。”

话落,岳承嗣猛地上前一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甲胄与青石板碰撞的声响在肃穆的宗祠里格外刺耳,震得烛火都晃了晃:“陛下,分粮之事是臣自作主张,未禀明朝廷,按律当治罪。但臣不后悔——哪怕再选一次,臣还是会分粮给百姓,哪怕因此受罚,臣也认!”

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的岳承嗣,他铠甲上的划痕还没来得及修补,肩甲处甚至还沾着一块暗红的血迹,那是此前守城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在京城里,那些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论“先强军还是先安民”,想起他们说“流民是累赘,不如弃之,集中兵力与闯军决战”,再看看眼前的岳承嗣,看看他眼中的坚定与坦荡,心里忽然有了决断。

“起来吧。”朱由检抬手,声音温和了许多,“你分得对。民为邦本,百姓都没了,守着一座空城,又有什么用?若朕在,也会这么做。”

岳承嗣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随即又涌上一股热流,他重重叩首:“谢陛下!臣定不负陛下信任,死守西安,护好城内百姓!”

就在这时,岳承嗣身后的马万年忍不住开口了:“陛下,话虽如此,可如今粮只够十日,闯军与后金又在渭水对岸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攻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打一场胜仗!”他上前一步,手掌重重拍在城防图上的渭水流民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闯军那七万部众,五千精锐撑场面,剩下的全是被裹挟的流民,军心本就不稳。臣请战,愿随岳将军带五千骑兵夜袭流民营外围,杀一杀他们的气焰,让李自成知道我明军的厉害!也让那些流民看看,我们有能力护着他们!”

“不可!”孙传庭立刻反驳,他上前一把拨开马万年按在图上的手,两人手臂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西安城防残破,粮草见底,你夜袭若是失利,士兵伤亡不说,闯军趁机攻城,谁来守城?!内城的百姓刚有几分生机,再经战火,怕是真的撑不住了!当务之急是招抚流民,瓦解他们的兵力,而非逞一时之勇!”

“招抚?”马万年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流民被闯军裹挟了三个月,每日听着‘明军要屠城’的谎话,早就被吓破了胆!你不打疼李自成,不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军的实力,他们怎敢信你能护着他们?到时候粮也分了,人也没招抚来,反倒是让闯军得了喘息之机,这不是本末倒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