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这个一手推开了新时代大门的执棋者而言,那漫长黑夜所索要的代价,此刻才刚刚开始清算。
子时三刻,紫宸宫暖阁。
铜炉里煨着的安神汤咕嘟作响,药香与檀香交织,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紧绷。
热气在冷瓷碗沿凝成细密水珠,缓缓滑落,洇湿了绣金线的锦缎垫布。
烛火被风隙钻入的寒流撩拨得微微晃动,在苏烬宁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她斜倚在软榻上,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每一次颤动都伴随着额角青筋的一次抽搐。
指尖触到唇边,竟有铁锈般的血腥味渗出,那是“末世之眼”反噬撕裂经脉的痕迹。
她并非在休息,而是在承受透支后的剧痛。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强行从混沌虚弱中挣脱,因为一幅清晰的未来画面已在她脑海中烙下——三日后的早朝,一名她毫无印象的新晋礼部侍郎将突然出列,手捧奏疏,声泪俱下地痛陈“凤星逆行,天降灾殃;后宫干政,牝鸡司晨”,直请废黜她执掌朝政的凤印。
紧接着,将有足足七名文官联名附议,声势之浩大,足以动摇她刚刚建立的威信。
而画面的尽头,最让她心悸的,是那道立于宫墙高处阴影里的白发身影。
他身披灰色僧袍,看不清面容,手中一串乌木佛珠轻轻敲击三下。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嗒、嗒、嗒**,如同丧钟叩响魂门,让朝堂上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官,如潮水般齐齐跪倒,山呼“恭请太上皇重掌乾坤,拨乱反正”。
萧景珩的局,竟也被他算计在内!
苏烬宁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里不见丝毫疲惫,反而亮得惊人,宛如两簇在黑夜中燃烧的冷火。
她没有丝毫惊慌,指尖抚过案几上一本刚刚由暗卫汇总的《六郡祠堂数录》。
羊皮纸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墨迹未干处还残留着一丝微温。
城西静心禅院、北岭雪庐、东陵回音谷……一个个地名下,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信徒唱诵“归魂咒”的频次与规模。
供奉者名单里,大多是些不起眼的低阶吏员、退仕老臣,甚至还有宫中失意的太监宫女。
这些人,掀不起风浪。但若他们背后的人,想要掀起风浪呢?
她提起朱笔,在名录旁的空白处写下五个字:“非乱政,乃洗心。”笔锋顿挫间,腕底传来一阵针扎似的麻痹感——那是灵能反噬尚未退去的余波。
她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藏进袖中,只以右手稳稳收尾。
“董宫女。”她轻声唤道。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转出,正是苏烬宁安插在宫中最深的眼线,董宫女。
她垂首敛目,脚步轻如落叶,连衣袂拂过青砖的声音都被刻意压成近乎听不见的窸窣。
“明日辰时,你去许御史的值房外,寻那棵最大的梅树。”苏烬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树下埋一个青釉陶罐。罐内,放半块龙纹玉佩,再附上一封匿名信,用曹大臣的笔法,写八个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昔日通漠账,今朝庇亲子?”
卯时初,御史台偏院。
天刚蒙蒙亮,晨雾混着细雪,给朱红的宫墙裹上一层素白。
空气清冽刺鼻,吸入肺腑时像有无数冰针刮过喉管。
许御史披着厚氅,踏着积雪,正准备去值房整理今日的奏报。
脚下踩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庭院中格外清晰。
途经那棵他亲手栽下的老梅树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树根处新翻的泥土与周围的积雪格格不入。
一股异样的土腥味随风飘来,混杂着隐约的药草气息。
他心中一动,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拨开薄雪与湿泥,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竟是一个巴掌大的青釉小罐。
釉面沁着寒霜,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吸走了掌心最后一丝温度。
许御史心生警惕,环顾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罐盖。
只一眼,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罐内,静静躺着半枚断裂的龙纹玉佩,那玉质、那雕工、那断口的痕迹……竟与他藏在家中密匣深处,亡妻留下的那半块遗物,严丝合缝!
指尖摩挲着断口边缘,熟悉的凹凸纹路让他心头剧震——这不可能是仿造!
玉佩下,还压着一张信笺,上面是八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模仿曹大臣笔迹的狂草:“昔日通漠账,今朝庇亲子?”
“庇亲子”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三日前,他最疼爱的幼子突然高烧不退,夜里说起了胡话,口中反复喃喃念诵着一些古怪的音节。
他请遍名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林墨姑娘派人送来药方,施以金针,才将孩子的“癔症”镇压下去。
当时药童曾无意中提了一句,这症状,像是听多了“归魂咒”导致心神失守。
这一刻,所有线索轰然串联!
亡妻的遗物、通漠的旧案、曹大臣的牵连、儿子的怪病……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他牢牢捆缚其中!
对方显然是想用这半块玉佩和信,栽赃他与曹大臣余党勾结,再用他儿子的性命做威胁,逼他就范!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那份尚未呈递、斟酌了一夜写下的《谏废后疏》,究竟是出自公心,还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许御史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竟微微发抖。
寒风吹过耳畔,带来远处宫钟低沉的余音,仿佛催命的倒计时。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玉佩和信纸贴身藏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的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