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青鸢缓缓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磨得锋利的银簪,簪尖如毒蛇的信子,稳稳地指向对方的咽喉。
金属的凉意贴上皮肤,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她的声音冷得像乱葬岗上的寒风:“你说你是我兄长,可你是否还记得,我七岁那年,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在柴房里跪着背了多少遍《女诫》?”
燕昭胤怔住了。
那段屈辱而黑暗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雨夜漏屋,妹妹蜷缩在角落,一遍遍念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声音颤抖却不敢停歇。
他眼中的血丝瞬间涨满,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不是金戈铁马的辉煌,而是兄妹二人在绝境中相濡以沫的苦楚,是他这二十年来刻意回避,却又夜夜入梦的锥心之痛。
申时,凤仪宫灯火通明,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舞动的人影。
林墨将孙镖师带回的蜡丸密文与赵掌柜府上抄出的隐秘账册逐一比对。
羊皮纸上数字密布,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已被虫蛀蚀出小孔。
她凝视着账册末尾一行小字:“付沙驼,纹银三千两,用于‘修缮驼道’。”猛然抬头:“三年前西北奏报,说有一支自称‘沙驼’的商队,持宫中特许文书免检通关……当时没人留意,现在想来,那是他们在重建命脉!”
她连夜提笔,绘出一张遍布京城乃至整个王朝的“银脉图”。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如同毒蛇爬行。
所有零散的资金流向,最终都汇入一个惊人的节点——十五年前,华贵妃在倒台前,通过宫中渠道最后一批转移出宫的“私库”记录!
其中最大的一笔款项,正储存在漠北一支名为“沙驼商队”的名下——那正是燕昭胤当年假死脱身后,在边境建立的流亡财源!
当这张图铺在苏烬宁面前时,她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嘲:“他们想用我朝的米,来砸我朝的门?”
她指尖轻点图上那七个血红的标记,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传旨户部,以‘彻查商税偷漏’为名,即刻冻结图上所有关联账户,一文钱也不许流出!”
戌时,夜幕笼罩皇城。
南门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鼓点与呐喊,一支由周教头率领的前朝残部,约莫三百余人,竟狗急跳墙,试图强攻宫门,声称要“迎回真主,清君侧”!
火把照亮城墙,映出刀枪闪动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焦油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绿将军早已奉命率部在此拦截。
然而,面对叛军的冲锋,他并未下令弓箭手准备,也未让盾兵列阵迎战。
他只是高举右手,示意全军肃立。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用雄浑的嗓音,起头高唱起三年前由苏烬宁亲手谱写、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的《安民谣》。
“炊烟起,门不闭,赤莲照我归家路……”
歌声如暖流,穿透寒夜,唤醒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田有粮,仓有米,稚子高声把书读……”
数千名禁军将士齐声跟唱,声浪滚滚,盖过了战鼓与嘶吼。
没有杀伐之气,只有对安宁生活的期盼与守护。
冲锋的叛军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他们中许多人,也曾是这首歌的传唱者。
歌声中,一名曾是周教头旧部的老卒忽然扔掉手中的长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前方嘶声痛哭:“将军!我家娃子今年都进蒙学了,识的字比我还多!您还要我们回去过那种朝不保夕、拿命换饭吃的日子吗?!”
他的哭喊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
“是啊,将军!我们不想再打了!”
“我婆娘还等我回家呢!”
数十人随之弃械跪地,哭声一片。
周教头高举的长枪在空中凝滞,他仰天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最终手臂无力垂下,那杆陪伴他半生的长枪“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兵不血刃,叛乱消弭。
而就在这一刻,遥远的观星台废墟之上,那抹孑然独立的灰影静静伫立。
他能听到城南传来的歌声,微弱却清晰;能看到皇城内外的万家灯火,温暖而安详。
风拂过褴褛的衣角,带来一丝不属于尘世的孤寂。
他的心,比乱葬岗的寒风还要冰冷。
他所以为的民心,他所倚仗的旧部,他所怀念的过往……都在这片灯火与歌声中,化为了泡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凤仪宫内,苏烬宁看着绿将军呈上的捷报,神情却并未放松。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林墨绘制的那张“银脉图”,纸面微糙,留下指腹的温度。
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面。
钱庄里的银子被冻结了,妄图作乱的残兵溃散了,可孙镖师在地下作坊里看到的那些足以炸毁一条街的硝石与硫磺呢?
它们不可能凭空消失。
斩断了毒树的根,可毒液早已渗入了土壤深处。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从图上那些代表着商铺、府邸的标记,最终落在了图纸下方,那片代表着京城地下,由无数线条交织而成的、错综复杂的阴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