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最深处的、血淋淋的画面,那些孩子的哭喊,那些被烧焦的名字,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作无数冤魂,在他眼前咆哮、撕扯!
大殿角落里,郑宫女依旧低垂着头,袖中的手指悄然捻动,以指尖血在袖内布条上刻下蝇头小字——这是烬族秘传“血契记事法”。
她只写下:“陛下失态,闻及‘人皮灯笼’,身形踉跄,口唇微动似念‘对不起’。”
就在大殿内外的空气都凝固成冰的时刻,青鸢再次疾步入殿,手中高举一封用明黄锦缎包裹、加盖着太庙朱红印信的密函。
“启禀陛下!昨夜子时,太庙苏氏先祖牌位前,供桌下方的镇魂石暗格自动开启——烬族古律有载:当日月交蚀、至亲焚券赴火,宗庙感应血脉赤诚,遗训现世!”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那份古旧的卷轴,朗声宣读,声音清越,响彻大殿:
“烬族秘录,祖帝遗训:影诏者,君王之影,代行雷霆,以清君侧、诛奸佞为本。然,凡以影诏构陷忠良、涂炭无辜者,视为背弃天道,逆反祖宗!其君其行,宗庙不予庇佑,天地共弃之!”
“宗庙不予庇佑”!
这八个字,如八座大山,轰然压下!
连几个原本事不关己、闭目养神的老臣都霍然睁眼,满脸骇然,随即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祖制不可违啊!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呼啦啦跪倒一片,朝堂之上,只余苏烬宁、林墨、青鸢三人,以及龙椅上摇摇欲坠的萧景珩。
萧景珩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暴怒,他却再度睁开眼,目光已是一片死寂的深渊。
他看着苏烬宁,一字一顿地问:“你,想要什么?”
苏烬宁迎着他的目光,缓步上前,一步,一步,最终停在距离龙阶仅三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近到可以看清他龙袍上金线的纹路,也近到足以让他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不屈的寒意——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冷,带着灰烬与血的味道。
“第一,北门所有被错捕的‘流民’,当庭释放,恢复名誉,朝廷抚恤。”
“第二,禁军左统领赵将军忠勇护主,官复原职。”
“第三,御前侍卫孙侍卫迷途知返,揭发有功,赦其无罪。”
她每说一条,便向前走近一步,气势也愈发迫人。
当她说完第三条,已经站在了龙阶之下,仰头直视着他,说出了最后,也是最诛心的一句:
“以及……您一句亲口的承认:这场局,从头到尾,都是您设的。”
金銮殿内,死寂无声。
萧景珩缓缓低下头,目光复杂如幽深的古潭,里面有震惊,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他看着阶下那双清亮而执拗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
“好,好一个苏烬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满朝文武,缓缓说道:“朕……确曾下令,命周谋士伪造军报,引蛇出洞。”
群臣再度震惊,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呼出声,有人甚至腿一软,险些跌倒。
皇帝,亲口承认了!
萧景珩却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苏烬宁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因为朕不信,不信一个女人,能一次次看穿朕的布局,一次次从朕的手中逃脱。”
“你总是在逃,却又从未真正离开。就像三年前那朵开在悬崖边的赤莲,明明早该枯死在深渊里,却偏偏活着……还开得,越来越盛。”
他说完,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猛然抬手,“砰”的一声,狠狠击碎了身旁案几上的一方汉白玉磬!
玉碎之声清脆而决绝,宣告了这场对峙的终结。
“从今日起,北门之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所有人,退下。”
待群臣尽退,天色已近黄昏。
苏烬宁缓步走出金銮殿,穿过寂寥长廊,终至太液池畔。
晚风习习,带着湖水的湿意拂上面颊,吹皱一池静水,也吹不散她眼中沉淀的寒光。
林墨悄然走到她身边,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轻声道:“他放你一马,不是认输,是开始怕你了。一个连祖制和梦魇都能算计进去的对手,他不敢再赌。”
苏烬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最后一点铁券的残灰,颗粒粗粝,沾在皮肤上微微发烫。
她屈指一弹,那点灰烬便随风飘散,无声无息地落入湖心。
湖底,那赤莲的根茎仿佛有所感应般,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轻轻摆动了一下。
而在深宫另一端,乾清宫的大门缓缓关闭,烛火仍未点燃。
萧景珩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冰冷的大殿里,手中紧紧捏着那只烧焦了的炭雕蝴蝶,指尖的刺痛感分外清晰。
他低声呢喃,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那个虚无的影子:“你说……这枷锁是缠在我心上……可若我,偏就愿意让它一直这么缠着呢?”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清冷的辉光洒满宫墙。
金銮殿上的风波看似平息,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京城的夜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汇聚,一场更大的棋局,正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