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断鳞潮音
船桨劈开晨雾时,望潮渡的木桩上还挂着半轮残月。晚晴盯着船板缝隙里渗出的海水,那水色发乌,混着点暗红,像极了槐树林里被碾碎的花瓣汁液。陈景明坐在船头摆弄罗盘,指针疯转的幅度比在槐树林时更甚,铜制的盘面已被指钉划出蛛网般的裂痕,渗着点青绿色的锈迹——那锈色与守墨人袖口的石青粉末,竟是同一种质地。
“老舟子说这雾要到午时才散。”陈景明忽然开口,声音惊飞了船舷上栖息的夜鹭,“但他不肯载我们,说这几日是‘断鳞’的日子,走黑水洋的船都会被扯去喂海怪。”
晚晴没接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三瓣花烙印。自离开槐树林,那烙印便时烫时凉,此刻贴着潮湿的船板,竟渗出细汗,在木板上洇出浅红的花形。她忽然发现船板边缘刻着细密的凹槽,凑近了看,竟是用指甲刻的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缺了一角,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掉了。
“这船不对劲。”晚晴猛地起身,后腰撞到了舱门。门板应声而开,一股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舱底竟铺着层暗红色的海藻,叶片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与血甲虫翅膜的颜色如出一辙。海藻堆里埋着个青铜铃铛,铃舌是片鱼骨,上面刻着半朵三瓣花。
陈景明弯腰拾起铃铛,刚要摇晃,却被晚晴按住手腕:“别碰,守墨人日记里提过,沈家祖地的海祭要用‘骨铃’引魂,铃舌用的是献祭者的指骨。”她指向鱼骨末端的细小孔洞,“这上面有穿绳的痕迹,原本该系着人牙做的坠子。”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摇晃。晚晴扶住船舷,看见雾中掠过无数黑影,贴着水面飞行,翅翼扇动的声音像极了血甲虫振翅,却更密集,如同千万片碎玻璃在摩擦。陈景明掏出斧头砍向船桨,木片飞溅中,他忽然低呼一声——桨叶背面刻着串梵文,与槐树林红绸上的经咒完全相同,只是每个字的末尾都多了道弯钩,像滴落的血珠。
“是血甲虫。”晚晴瞳孔骤缩。雾中的黑影渐渐清晰,那些虫子比槐树林里的大上数倍,翅膜上的敦煌色彩在雾中晕染开来,竟在船周围织出半透明的光幕,光幕里隐约浮现出沉船的幻影:桅杆折断如枯枝,甲板上散落着玄铁链,链环里卡着半截人的手臂,袖口绣着三瓣花。
“它们在引路。”陈景明忽然道,“你看,它们的飞行轨迹和罗盘指针原本该指的方向一致。”他将斧头别回腰间,从背包里翻出守墨人给的《沈氏家语》,书页在风中哗哗作响,停在某幅插图上——画中一群戴鸦羽面具的人正将活人推入海中,海水里伸出无数槐树根般的触须,卷着人的脚踝往下拖,而天空中飞着的,正是这种血甲虫。
插图下方用朱砂写着行小字:“鳞断则潮至,潮至则棺出。”
晚晴忽然想起父亲航海日志里的记载:南海某片海域的渔民,会在每年三月扔掉船底的“压舱骨”,据说那是用祖辈的指骨混着槐木屑烧成的,能镇住海里的“槐妖”。她低头看向舱底的海藻,那些叶片正在蠕动,根部竟钻出细如发丝的白根,顺着船板的缝隙往上爬,所过之处,木板迅速腐朽,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朽木——那纹理,分明是槐木的年轮。
“船要沉了!”陈景明的喊声被一阵诡异的歌声打断。那歌声像是无数人在水底哼唱,词不成调,却带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晚晴感觉掌心的烙印突然灼热,仿佛有团火要从皮肉里钻出来,她踉跄着扑向船尾,看见雾中浮出一片灰白的帆影,帆上用黑墨画着巨大的三瓣花,花心处绣着颗跳动的心脏。
“是沈家的船!”陈景明声音发颤,“《沈氏家语》里说,沈家有艘‘引潮舟’,专用来运送献祭的人,帆上的花是用活人血混着墨鱼汁画的。”他忽然抓住晚晴的手腕,“你看那帆绳,是玄铁做的,和老疤腰间的铁链一模一样!”
晚晴的目光落在帆影下方的水面,那里漂浮着无数片鱼鳞,每片鳞上都刻着个星宿名,其中一片“天枢星”的鳞片正在发光,与她掌心烙印的中心遥相呼应。歌声越来越近,她忽然看清,那些血甲虫的翅膜上不仅有星图,还映着人脸——是守墨人,是老疤,还有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他们的嘴唇都在动,像是在重复同一句话。
“血墨开匣,以魂为引。”晚晴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舱底的青铜铃突然自行摇晃起来,鱼骨铃舌撞击出的声响,竟与歌声的频率完全吻合。那些槐树根般的白根突然加速生长,缠住了她的脚踝,她低头时看见根须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骨头,拼成了半张人脸的形状,眼眶处正好对着她的脚面。
陈景明挥斧砍断根须,却见断口处涌出暗红汁液,在空中凝成三瓣花的形状,然后“啪”地炸开,溅在船板上,燃起幽蓝的火苗。那些火苗不往上窜,反而顺着木纹往下钻,舱底传来木板爆裂的脆响,晚晴探头一看,舱底的海藻已尽数枯死,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里塞着块青灰色的瓦当,正是陈景明在槐树林捡到的那种,只是上面的云纹被人用指甲抠掉了中心,嵌着颗暗红珠子——与墨锭上的嵌珠一模一样。
“这船是槐木做的。”晚晴忽然明白过来,“守墨人说沈万三用槐木棺镇住星渊之眼,这船根本不是用来航行的,是口浮在水上的棺材!”她指着船板上的星图刻痕,“你看,这些凹槽里积着的不是海水,是血!有人一直在往船板里灌血,维持着某种封印!”
船身猛地往下一沉,晚晴和陈景明同时摔倒。晚晴的额头撞在舱门的铜环上,眼前瞬间发黑,等她回过神,竟看见铜环上缠着的红绸末端,系着片银杏叶——和樟木箱上那片一模一样,只是叶尖的血珠正在滴落,每滴落在船板上,就激起一圈涟漪,涟漪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父亲常穿的那件藏青色风衣。
“爸?”晚晴失声喊道,伸手去抓那人影,指尖却穿过一片冰凉。人影渐渐清晰,父亲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被歌声吞没。她看见父亲的右手按在胸口,那里渗出血迹,染红了衣襟,而他掌心握着的,正是那本《瀛涯胜览》孤本,书页被风吹得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艘沉船,船底插着根槐木柱,柱顶托着的玄铁盒正在渗金液,与石室里的场景分毫不差。
“小心!”陈景明猛地将她推开,一柄匕首擦着她的肩头飞过,钉在船板上。晚晴回头,看见引潮舟的甲板上站着个戴鸦羽面具的人,手里举着柄缠枝莲纹匕首,腰间悬着的玄铁链垂入水中,链环碰撞的声响,竟与青铜铃的节奏越来越近。
“是沈家旁系的人。”陈景明将晚晴护在身后,斧头横在胸前,“他们比我们先到。”他忽然指向那人脚下,“你看他踩的甲板,刻着和你掌心一样的烙印!”
晚晴定睛看去,那人所站的位置,甲板上的三瓣花刻痕正在渗血,顺着木纹流进船板缝隙,与底下的暗红汁液汇成小溪。歌声突然拔高,水面剧烈翻涌,无数槐树根般的触须从水下钻出,缠住了引潮舟的船身,那戴面具的人却毫不惊慌,反而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吹出尖锐的声响。
血甲虫群突然转向,朝着引潮舟飞去,翅膜上的光幕将那人笼罩其中。晚晴看见他缓缓摘刀疤——是老疤!但他的眼神却异常陌生,瞳孔里映着血甲虫的翅光,像两团燃烧的鬼火。
“沈家人的血,果然能引它们。”老疤的声音嘶哑,像是被海水泡过,“晚晴侄女,你以为守墨人说的血亲献祭是假的?当年你父亲不肯用你的血祭星图,才被我们沉了船,没想到三十年后,你自己送上门来。”
晚晴如遭雷击,掌心的烙印突然剧痛,她低头看见烙印的纹路正在变深,渗出的血珠滴在船板上,竟让那些星图刻痕发出荧光。陈景明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指向水下——触须之间,隐约能看见艘沉船的轮廓,船身上刻着巨大的“沈”字,桅杆顶端的罗盘正在旋转,指针指向他们所在的小船,更准确地说,是指向晚晴的掌心。
“那是你父亲的船。”老疤的笑声混着歌声传来,“当年他带着星渊之眼想逃,被我们撞沉在黑水洋。守墨人那个老东西骗了你,所谓的封印根本压不住诅咒,只有沈家直系的心头血,才能让星渊之眼认主。”他举起匕首划破掌心,血珠滴入水中,那些触须竟纷纷退避,露出沉船甲板上的一个大洞,“你看,这就是你父亲藏玄铁盒的地方,只要你现在把心挖出来……”
“闭嘴!”陈景明将斧头掷向老疤,却被血甲虫群挡在半空。甲虫的翅膜突然合拢,组成一道光墙,光墙里浮现出守墨人的幻影——老人正跪在槐树下,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脏,血珠滴在玄铁盒上,与盒面渗出的金液融合,而他身后站着的年轻女子,眉眼竟与晚晴一模一样。
“那是你母亲。”老疤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愉悦,“当年她为了救你父亲,自愿做了祭品,守墨人用她的血画了假星图,骗了我们三十年。现在,该你还债了。”
晚晴的脑海里突然涌入无数画面: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在槐树林奔跑,父亲在航海日志上写下“若我失踪,让晚晴永远别碰南海”,守墨人用石青粉末在纸上画星图,嘴里念叨着“石青遇血不褪,是守墨人的信,也是沈家的劫”……最清晰的是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她握着晚晴的手按在槐树上,指甲在树皮上刻下三瓣花,血珠渗进木纹时,晚晴听见她轻声说:“这不是诅咒,是守护。”
“啊——”晚晴发出一声痛呼,掌心的烙印突然炸开,金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血甲虫群瞬间失控,四处乱撞,翅膜的碎片在空中化作点点流萤。引潮舟的甲板开始龟裂,老疤站立的位置裂开道缝,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被槐树根缠绕,那些根须里嵌着的骨头,竟纷纷睁开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可能!”老疤挥刀砍向根须,却发现刀刃上沾着的血正在倒流,顺着手臂爬向他的心脏。他看见自己的掌心浮现出三瓣花烙印,与晚晴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发黑,像被墨汁染过。
“守墨人说对了,石青遇血不褪。”晚晴的声音异常平静,她走到船舷边,看着父亲的沉船在光芒中渐渐上浮,“但他没说,石青里混着沈家先祖的骨灰,能分辨血亲的善恶。你身上流着沈家的血,却用它来害人,烙印自然会反噬。”
她忽然想起守墨人石室里的壁画,沈万三船队的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人,手腕上的疤痕与父亲相同,而那人腰间的玉佩,与她此刻从暗袋里摸出的青铜钥匙上的花纹,完全一致。钥匙是从槐木棺底找到的,此刻在光芒中发烫,她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钥匙,而是沈家直系的信物,是开启星渊之眼的“心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