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冬日，文化界的论战如同这湿冷天气里陡然刮起的一阵疾风，虽不似战场炮火般震耳欲聋，却同样刀光剑影，暗藏机锋。
林薇以不同笔名投放的数篇文章，如同几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秋石”那套经过精巧包装、实则暗含妥协与投降倾向的论调，在“北辰”、“江舟”等人缜密而犀利的批驳下，其内在的逻辑漏洞和潜在的危险性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原本一些对其观点颇为欣赏或持中立态度的文化人，开始重新思考，舆论的风向在微妙地转变。
这种变化，显然让“秋石”及其背后之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沙坪坝小院内，翠儿的观察汇报变得更加频繁和具体。
“小姐，沈先生，那个‘秋石’先生这两天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翠儿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小兴奋，“他连着去了好几次上清寺那家旧书铺，每次出来脸色都更难看了。昨天下午，我远远瞧见他在‘闲趣’茶馆门口，跟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差点吵起来，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秋石’先生挥着胳膊，很激动的样子。”
沈惊鸿仔细听着，手指在粗糙的茶杯壁上缓缓摩挲。目标的焦躁，印证了他们策略的正确性。压力之下，蛇更容易露出破绽。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身份查到了吗？”沈惊鸿问。这是关键的一环。
林薇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言笙那边还在想办法，但此人非常谨慎，公开场合几乎不与人交谈，行踪也飘忽不定。只知道他可能用的化名叫‘冯襄’，其他信息很少。”
冯襄……沈惊鸿默念着这个名字，将其与顾言笙之前提到的、内部清查名单上那个军政部人员的名字——何继贤——放在一起。两者是否就是同一人？还是中间另有桥梁？
“惊鸿，你看这个。”林薇将一份刚送来的报纸推到沈惊鸿面前，指着上面一篇新鲜出炉的、署名“秋石”的反驳文章，“他沉不住气了。”
沈惊鸿快速浏览。这篇文章一改“秋石”往日那种故作高深的隐晦文风，变得气急败坏，甚至带着几分人身攻击的意味。他极力为自己辩护，指责“北辰”等人曲解其意、扣帽子、打棍子，是“阻碍文艺自由发展的帮凶”。然而，在核心论点上，他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只是反复强调“需要更强有力的领导才能结束乱局”之类的空泛口号。
“他越是这样，越是显得心虚。”沈惊鸿放下报纸，眼中闪过一丝冷嘲，“他背后的主子，恐怕快要坐不住了。”
压力已经传导过去，现在需要的是耐心，等待对方在慌乱中犯下错误，或者，采取更直接的行动。
就在沈惊鸿和林薇紧盯着“秋石”这条明线，试图顺藤摸瓜揪出“黄雀”之时，一股极其隐蔽的寒意，正如同重庆无处不在的晨雾，悄然向他们弥漫而来。
“影傀”抵达重庆已经三天。
他就像一滴融入江水的水珠，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他没有去接触梅机关在重庆的任何潜伏人员，甚至没有去核实“黄雀”提供的具体地址。他习惯独自行动，信任的只有自己的眼睛和直觉。
他化装成一个沉默寡言、背着破旧画板四处写生的落魄画家，活动范围恰好覆盖了沙坪坝乃至更广的区域。他的画技说不上精湛，但足以掩人耳目。那半张金属面具隐藏在一顶宽檐旧帽子和围巾之下，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平凡无奇，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
他花了大量时间，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在沈惊鸿和林薇居住的小院外围，以及他们可能活动的区域，默默地编织着无形的监视网。他观察着进出小院的人，记下他们的样貌、举止、大致身份。他跟踪过外出采买的翠儿，确认了她的活动规律和警觉性（很低）。他也远远地见过一次沈惊鸿和林薇并肩外出，两人都做了些伪装，但那份历经磨难后沉淀的气质，以及彼此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影傀”几乎瞬间就确认了目标。
他很谨慎，从未靠近小院百米之内，也从未在同一个观察点停留超过半小时。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飘忽不定，无声无息。
通过几天的观察，他初步判断，直接强攻小院风险很高。那里地势相对独立，一旦被缠住，很难脱身。而且，沈惊鸿是经验丰富的特工，必然有所防备。
他需要创造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目标放松警惕，又能让他一击必中、远遁千里的机会。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个经常外出、看起来是最好突破口的丫鬟——翠儿。或许，可以从她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小院内，沈惊鸿并非全然没有察觉。多年刀头舐血生涯磨砺出的直觉，让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嗅觉。这几天，他偶尔会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被窥视的感觉，但每当他凝神去捕捉时，那感觉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雾气带来的错觉。
他加强了小院的警戒，检查了门窗，并再次严肃地叮嘱林薇和翠儿，没有他陪同，尽量不要远离小院，尤其要警惕任何试图搭讪或跟踪的陌生人。
“惊鸿，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林薇敏感地察觉到了他隐而不发的紧张。
沈惊鸿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只是一种感觉，还不确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现在在暗处调查别人，也要防备被别人在暗处盯上。赵德明虽然倒了，但山口一郎绝不会善罢甘休。”
听到山口一郎的名字，林薇的心也微微沉了一下。那个如同毒蛇般的日本特务头子，确实是他们必须时刻警惕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