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菲菲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神圣感可言的“佛音”惊得倒退一步,脸上的惊惧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取代。她瞪大眼睛,看着罗子建像个被当场抓包的偷油老鼠,手里举着那个还在持续发出“南无阿弥陀佛”噪音的金属盒子,一脸呆滞地僵在原地,僧袍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罗…罗子建?!”她失声叫道,声音被巨大的电子符号盖过了一半,“你…你手里拿的什么鬼东西?!”
极度的尴尬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罗子建。佛号还在高亢地、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他猛地将诵经器塞回怀里,声音瞬间被布料闷住,变成了嗡嗡的闷响,像只在他胸腔里疯狂振翅的蜂鸟。他深吸一口气,顶着那张快要烧起来的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欧阳菲菲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细小水珠,能闻到她发间沾染的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冷气息。
“菲菲…”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被怀里闷响的“阿弥陀佛”淹没。他避开她震惊又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慌乱地再次把手伸进那个神奇的布包。这次,他掏出来的不是发出噪音的机器,而是一个用寺院里抄写经文剩下的、柔软而坚韧的澄心堂纸仔细包裹好的小方块。他笨拙地一层层剥开那防水的纸张,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
纸页褪去,露出的东西在长明灯摇曳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非金非玉的柔和光泽。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薄片,材质奇特,似金箔,又似某种打磨光滑的矿物。它的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极其细微的黑白小点!这些小点以一种奇特、规整到令人目眩的方式排列组合,构成一个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神秘莫测的几何图案。
欧阳菲菲的瞳孔骤然收缩。二维码!她绝不会认错!这来自信息时代的符号,此刻竟出现在明朝古寺的佛前!
罗子建将那奇异的“金箔”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他抬起头,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迎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怀里的电子诵经器还在闷闷地、执拗地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伴奏,这荒诞的背景音奇异地冲淡了他声音里的颤抖,反而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和力量。
“我…我听见了。”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盖过了那嗡嗡的佛号,“听见你说…回不去的地方,说怕这情丝无根,怕它是虚妄一场。”
欧阳菲菲的呼吸猛地一窒,脸上血色尽褪,又瞬间涌上红潮,眼中情绪剧烈翻腾。
“你问我他是谁?”罗子建的目光牢牢锁住她,那眼神炽热、坦荡,带着穿越时空而来的、不容错认的执着,“我也想问问他!问那个同样来自异世、同样不知根底、同样前路茫茫的傻子!”他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自嘲和恳求,“那个傻子,他不懂什么佛理禅机,他只知道,从第一次在那个该死的、回不去的世界见到你,他的‘山海经’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风景!”
“山海经”三个字,被他用这个时代绝不可能有的、只属于他们的“故乡”语境说出,重重敲在欧阳菲菲心上。她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罗子建将那方小小的、印刻着未来密码的金箔,更近地送到她眼前。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因震惊而微微紊乱的呼吸拂过。
“佛前的签文,我不懂解,也不敢信。”他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眼神却亮得惊人,“我只信这个!信这个我们‘故乡’的‘天机’!菲菲,扫一扫它…看看我的‘山海经’里,有没有你的位置?看看这个傻子的前路,是不是…只有你?”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罗子建怀中那被闷住的电子诵经器,还在发出微弱而持续的“阿弥陀佛”的嗡鸣,像一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长明灯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投在冰冷地砖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起。风雨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欧阳菲菲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罗子建掌心那方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光泽的“金箔”——那个来自遥远未来的二维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小却无比沉重,像一把钥匙,一把可能开启她拼命压抑的心门,也可能彻底锁死一切的钥匙。她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茫然、一丝被看破心事的羞恼,还有更深处的、几乎被那番剖白点燃的、脆弱的希望之火。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被无形的重担死死压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绷断的瞬间——
“咳。”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气息的咳嗽,毫无征兆地在殿门口响起。
两人如惊弓之鸟,猛地扭头看去!
毗卢殿沉重的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方丈弘远大师身披一领半旧的褐色袈裟,静静地立在门口的风雨阴影中。殿内摇曳的烛光只能照亮他半边慈和宁静的面容,另一半则隐在深沉的暗影里。他双手合十,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然而,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火,以及烛火映照下罗子建手中那方奇异“金箔”的微光。那目光里没有惊诧,没有责难,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难以言喻的了然和…深不可测的温和。
更让罗子建心头狂震的是,方丈合十的宽大袖袍边缘,随着他微微的动作,悄然滑落出一小截古旧经卷的纸边。那纸张显然年代久远,呈现出温润的牙黄色。就在那经卷边缘,在昏黄的光线下,惊鸿一瞥地闪过几道极其纤细、却异常清晰的靛蓝色线条!
那线条的走向,那靛蓝的色泽…罗子建绝不会认错!与他曾在藏经阁秘档中匆匆瞥见过的、描绘郑和庞大宝船舰队航迹的古老海图,何其相似!一股寒气瞬间从罗子建的脚底直冲头顶。
方丈的目光缓缓扫过呆若木鸡的两人,最后停留在欧阳菲菲那张交织着惊惶与复杂情愫的脸上。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难捉摸的弧度,如同古井水面掠过的一丝涟漪。
“阿弥陀佛,”弘远大师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罗子建怀中那闷闷的电子佛号,清晰地落入两人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却又像蕴藏着无边无际的深意,“佛门广大,容得下三千世界,十方微尘。心之所至,便是归处。”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罗子建手中那方依旧在烛光下闪烁着异世微光的“金箔”,袍袖微拂,那截透着神秘海图纹路的经卷边缘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僧衣的褶皱之中。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殿外无边的风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扇被他推开的殿门,还在风雨中轻轻摇晃,吱呀作响,像一声悠长而意味深长的叹息。
罗子建僵在原地,掌心那方冰冷的“金箔”此刻却像烙铁般滚烫。欧阳菲菲急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殿外,风雨依旧肆虐,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方丈刚刚站立过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青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截靛蓝色的海图纹路,如同幽灵的印记,深深烙在了罗子建的视网膜上。方丈最后那看似点化、实则深不可测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栖霞寺的深夜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一场惊心动魄的告白,要幽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