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筒子楼里万籁俱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桌上那盏旧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乾哲霄身前的一小片区域,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寂。
他合上手中那本早已翻烂的《南华真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封面。秦施那些带着怒火与不解的质问,此刻竟幽幽地在他空旷的心海里回响起来。
“您这不叫点化,这叫残忍!”
残忍么?
他微微阖上眼,并未去辩驳,也无从辩驳。
因为这世间,从无人真正见过他乾哲霄的窘迫,也无人能接住一个完整的他。
或许,这世间最深的孤独,并非独自面对凄风苦雨。而是当那风雨早已浸透衣衫,寒意彻骨之时,你却必须站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面前,努力挺直脊梁,假装自己依旧阳光灿烂,衣衫干爽。
不是不愿说,是怕那份不堪与狼狈,会成为对方沉重的负担。怕那双关切的眼睛里,会映出自己不愿被窥见的脆弱。
他曾有过浮囊,名为亲情,名为伦理,名为那些刻入骨髓的三纲五常,仁义道德。他曾以为那是渡他过世的舟楫,是风雨中可依仗的港湾。
可后来呢?
父母的期望最终化作索求无度的算计,兄弟的手足之情在利益面前薄如蝉翼,曾经海誓山盟的妻,与他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时,中间却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却冰冷的鸿沟,那里只弥漫着自我的回响与虚荣的空洞。
那段他曾奉若圭臬的纲常伦理,在赤裸的人性与欲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非但未能护他周全,反而化作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的灵魂紧紧束缚。
当生活的惊涛骇浪席卷而来,他本能地抓紧那些曾视为依靠的浮囊。可它们非但没能带他脱离苦海,反而成了坠在身上的顽石,一寸寸将他拖向更黑暗的深渊。
他终于看清,那些曾被当作救命稻草的信条,不过是看似坚固的朽木,在真正的风浪中不堪一击。
于是,他松开了手。
他便这样放任自己下坠,沉入无边苦海,在窒息的黑暗中辗转挣扎。背叛的利刺扎进骨血,至亲疏离的寒意冻结肺腑,往日温情的帷幕掀开,露出其后精心算计的冰冷底色。
他成了漂泊于繁华人间的孤影,在万丈红尘中茕茕而立。这天地虽大,却无一处可容身;人间烟火虽暖,却无一方可归心。
直到某天,在痛苦与虚无的至暗深处,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丝“道”的微芒。
那不是救赎,而是一场更为决绝的放逐。他亲手挥剑,斩断与尘世最后的粘连,将那个满载欲望、依赖、恐惧与软弱的旧我,如剥除茧衣般,冷静而彻底地剥离。
他从此成为大道的逆旅,以天地为寄宿,以光阴为过客。一念偏执,曾沉沦于苦海;一念入魔,几近恨世嫉俗;直至一念入道,终落得万念俱灰。
这“灰”,并非死寂,而是燃尽所有杂念之后,所余的那点纯粹本真。宛若陋室中这盏孤灯,光芒虽微,却只为照亮自身而明,不借外光,不惧外风。
他并非没有看到林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