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游戏币(2 / 2)

就在这时,电梯旁边的安全出口突然一声开了道缝,里面伸出只手,白得像白萝卜,指节处有圈深褐色的印子,像是常年握什么粗糙的东西磨出来的。那只手攥着根铁链,铁链的末端拖着个铁笼,笼壁上沾着些褐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还挂着几根细骨头,不知是哪种动物的。

这边!小女孩指着那道缝尖叫,眼睛亮得吓人,像淬了毒的玻璃珠,我妈来接我们了!她听见我的声音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胳膊上的力气全没了,只能任由她往那道缝里拖。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她脸上晃,我看见她脖子后面有块青斑,像被人拧过的痕迹,边缘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像墙灰,又像骨灰。

苗苗!

一声炸雷似的喊声劈过来,我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游戏机区门口,帆布包扔在地上,带子散开,里面的酱油瓶滚出来,在地上撞出一声,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她的银镯子在手腕上转得像个陀螺,脸色白得像纸。你敢动我闺女试试!

小女孩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连嘴唇上的红都褪成了青紫色。她猛地松开我的胳膊,转身就往安全出口钻,动作快得像只耗子,辫子扫过我的脸,带着股霉味。我看见她跑的时候,左脚的小红鞋掉了,露出的脚底板上,有个圆形的烙印,像被烟头烫过,周围的皮肤皱巴巴的,像烤焦的纸。

我哭喊着往妈那边跑,断了跟的凉鞋在地上崴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毯上,疼得眼前发黑,地毯的绒毛钻进破皮的地方,又刺又痒。

妈扑过来抱住我,她的手抖得厉害,帆布包上的拉链硌得我生疼,里面的手机硌在我肋骨上,屏幕还亮着,是她没看完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黄色背心,失踪地点就在这家商场。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在发抖,眼泪掉在我脖子上,烫得像刚才小女孩的手心,妈在呢,妈不该玩手机的,妈错了......

她是谁啊?我哽咽着问,胳膊上的掐痕火辣辣地疼,像撒了把辣椒面。

妈没说话,只是抱着我往休息区走,路过散落游戏币的地方时,她突然停下来,弯腰捡起一枚。那枚币在她手心里转了转,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拉起我就往商场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妈,币怎么了?

别问。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喉咙里像卡着东西,以后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这地方邪性得很。

走出商场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看见妈手里的游戏币在阳光下泛着蓝黑色,边缘的齿痕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像干了的血。她把币往地上一扔,用鞋底使劲碾,直到那金属片扁得像张纸,才拽着我往家走,一路都没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妈在手机上刷到了本地新闻——商场里丢了个穿红鞋的小女孩,监控拍到她被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拽进了安全出口,男人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从此再也没出来。警察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她的一只小红鞋,鞋跟是歪的,鞋里塞着半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字迹被血浸得模糊不清。

妈说,那个小女孩根本不是人。

是找替身的。她一边给我胳膊上的伤口涂碘伏,一边咬着牙说,牙花子都露出来了,那些被拐走的孩子,怨气重,投不了胎,就变成小鬼,帮人贩子骗别的小孩。骗来一个,他们才能少受点罪。

碘伏蛰得我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心里更怕的是那个小女孩掉在地上的牙齿。她掉的牙......是被人打掉的吗?

那是她自己的牙。妈往我伤口上吹了口气,眼神暗得像深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东西,被人贩子打的时候磕在机器上掉的,揣在身上当念想呢。有时候是牙,有时候是块布,都是他们生前最在意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她脖子后的青斑,脚底板的烙印,还有安全出口里的铁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厕所吐了半天,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吐完还在发抖,总觉得那小女孩就站在门后,红绸带飘啊飘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家商场。听说后来那里的游戏机区总出怪事——有人说半夜听见小孩哭,哭声里混着游戏币滚动的声音;有人说打地鼠机里掉出过小骨头,白森森的,像指节;还有人说在安全出口看到过穿红鞋的影子,手里捧着个空筐,筐底沾着暗红的印子,一靠近就闻到股奶糖味。

再后来,商场倒闭了,拆的时候,工人在安全出口后面挖出个地窖,里面堆着十几个铁笼,笼壁上的血迹已经发黑,结成了硬壳,角落里有个筐,里面散落着几枚游戏币,和那天我摸到的一样,边缘嵌着暗红的粉末。还有个小布包,里面装着颗牙齿,用红线缠了三圈。

妈把捡回来的那枚币扔在了十字路口,让车碾了个粉碎。可我总觉得,那个小女孩还在找我。

有次路过新开的游戏厅,门口的彩灯闪得像那天的屏幕,我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一起玩啊?

猛地回头,只有个卖气球的老头,手里的红气球飘得很高,像根没扎紧的红绸带。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笑的时候露出颗金牙,说:小姑娘,要不要气球?红的,辟邪。

我没敢要,转身就跑,跑了很远还觉得后颈发凉,仿佛那道红绸带正顺着衣领滑进来,缠着我的脖子往紧里收。

直到跑回家,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奶糖混铁锈的怪味。妈进来送牛奶时,看见我蒙着头发抖,叹了口气,往我枕头底下塞了把剪刀——奶奶说过,剪刀能辟邪,尤其是用过多年的旧剪刀,刃上沾着人气,小鬼不敢近身。

那把剪刀是外婆的陪嫁,黄铜手柄磨得发亮,刃口却依旧锋利,能轻易剪断头发。我攥着剪刀柄,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才勉强压下心里的慌。只是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小女孩缺了角的门牙,和她筐里滚来滚去的游戏币,那些硬币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光,像一只只盯着我的眼睛。

没过几天,小区里来了个收废品的老头,推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车斗里堆着些旧家电,其中就有台打地鼠机,屏幕碎了一半,露出里面纠缠的电线,像团乱麻的肠子。老头吆喝着收废品,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着耳熟。

我扒在窗边看,见他弯腰捡个空瓶时,后颈露出块青斑,形状和那天小女孩脖子后的一模一样。板车经过楼下的垃圾桶,他随手扔了个东西进去,的一声——是枚游戏币,边缘的齿痕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我吓得一把拽上窗帘,心脏擂鼓似的跳,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妈闻声进来,看见我脸色惨白,又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剪刀,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捡起剪刀,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这是你奶奶求的护身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疲惫,戴在身上,脏东西不敢近身。

红布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符咒,边角缝着根红绳,系在脖子上,贴着皮肤有点痒。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梦见过那个小女孩,也没再听见谁喊一起玩啊。只是偶尔路过十字路口,看见被车碾扁的硬币,总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脖子上的红布包,指尖触到布包里硬硬的东西,像块小骨头,又像枚没被磨平的游戏币。

去年冬天,妈带我去给外婆上坟,路过那片拆了的商场废墟,地基上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里面摇游戏币。我突然想起那个小女孩说的用人骨头磨的红珠子,又想起地窖里的铁笼,胃里一阵翻腾。

妈拉着我快走,说:别回头,这种地方阴气重。

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野草深处,好像有个穿红鞋的影子一闪而过,辫梢的红绸带在风里飘了飘,像条被遗弃的舌头。板车吱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收废品的老头慢慢走过废墟,车斗里的打地鼠机随着颠簸晃悠,碎掉的屏幕反射着点微光,像只半睁的眼睛。

红布包里的东西突然硌了我一下,低头摸了摸,是块不规则的硬物,边缘带着点尖。回家后偷偷拆开看,是枚游戏币,被磨得只剩一半,上面的小熊图案早就看不清了,背面却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和红布包上的一模一样。

妈说,是她找道士画的,用我的血混着朱砂,能镇住那些缠人的东西。我捏着那半枚硬币,突然明白,那天小女孩掉在地上的牙齿,或许根本不是她的,而是某个再也回不了家的孩子,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念想。

只是不知道,那个拽着我往安全出口跑的小女孩,她的念想,是不是就藏在那堆被车碾扁的硬币里,在十字路口的风里,一遍遍地喊着谁的名字。而我脖子上的红布包,和那半枚硬币,到底是在辟邪,还是在替谁,守着一个永远等不到回应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