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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灶台上的姜(2 / 2)

那天晚上,我爸没回家,拉着我姑在镇上找了家旅馆。房间里一股霉味,灯泡忽明忽暗,两人坐在床边,谁都没说话,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我爸梦见三姑奶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他切姜,刀声\"咚咚\"响,她说:\"我炖的姜茶呢?老东西该渴了。\"

醒来时,我爸的枕头湿了一片,摸起来黏糊糊的,像眼泪,又像口水。

头七那天,我跟着我爸去三姑奶家。刚进巷口,就看见翠兰蹲在院子里烧纸,火堆\"噼啪\"地响,飘出只没烧完的鞋,红绣鞋,鞋头绣着朵褪色的牡丹——是三姑奶生前最宝贝的那双,锁在樟木箱底,说\"等老东西好了,穿这双跟他去赶庙会\"。

\"这鞋......\"我刚开口,就被我爸拽了拽胳膊,他的手冰凉,攥得我生疼。

翠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看见我们,突然打了个哆嗦:\"昨晚听见床底下有动静,扒开一看是这鞋,不知道咋钻进去的。\"她指了指里屋,声音压得很低,\"三伯(三姑爷爷)昨晚闹得厉害,总说听见有人在灶房切姜,非要爬起来去找,拦都拦不住,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我跟着我爸进了里屋。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股尿骚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紧。三姑爷爷躺在床上,脸色青灰,颧骨高高凸着,看见我们进来,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秀兰在切姜......你们让她过来,我渴......\"

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了,可此刻却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像是真能看见什么。

床底下黑黢黢的,堆着些旧物。我爸弯腰看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撞在我身上。我探头去看——床底下摆着双布鞋,男式的,黑灯芯绒面,是三姑爷爷瘫之前穿的,鞋尖朝着门口,鞋帮上沾着点湿泥,像是刚有人穿了脱在那儿。

\"这鞋......\"翠兰也看见了,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我昨天收拾的时候还没见......三伯这几年都没下过床......\"

话音刚落,灶房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菜刀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响,像有人碰倒了调料罐。

翠兰吓得往我爸身后躲,我姑拽着我往后退,后背撞在灵堂的白幡上,幡布裹在身上,凉飕飕的像裹了层冰。只有三姑爷爷眼睛亮了起来,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光,含糊地笑了:\"秀兰来了......她听见我喊她了......\"

我爸抄起门后的扁担,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冲我和我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们别动,自己壮着胆子往灶房走。我没听话,跟在他后面,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每走一步,地板都\"吱呀\"响一声,像在催我们快走。

灶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我爸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姜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想打喷嚏。灶台是空的,案板上干干净净,只有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黑乎乎的东西,闻着有股姜味,还有点说不出的腥气。

碗旁边放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点湿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三姑奶的坟就在后院菜地里,昨天刚下过雨,泥是湿的。

\"咚!\"

一声闷响从后院传来,像是有人用锄头砸地,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像是在挖坑。我爸的手一抖,扁担差点掉在地上,他冲我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动,自己踮着脚往后院走。

后院的门没关,风灌进来,吹得篱笆\"哗啦啦\"响。菜地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正弯着腰刨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根红绳扎着,和三姑奶遗像上一模一样。她手里的锄头一下下砸在地上,坑边扔着几棵刚挖出来的姜,沾着湿泥,像一块块带血的骨头。

那影子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身。

她的脸看不太清,被头上的白毛巾挡住了大半,只露出嘴角,正微微咧着,像在笑。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手里的锄头还在往下滴泥,嘴里嘟囔着:\"老东西要喝姜茶......得用新挖的姜才够辣......\"

翠兰突然尖叫一声,指着三姑奶的脚——她光着脚,脚底沾着湿泥,脚趾缝里还夹着根青草,而那双红绣鞋正好好地摆在前院的火堆边,鞋尖朝着里屋的方向。

我爸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三姑奶的影子突然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锄头\"咚\"地砸在坑里,溅起的泥落在刚挖出来的姜上,沾着点红——像是血。

三姑爷爷在那天下午走了。

临终前他很平静,不再喊着要姜茶,只是抓着我爸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却很有力。\"秀兰端姜茶来了......\"他的嘴角带着笑,声音轻得像耳语,\"我看见她了......穿那件蓝布衫,跟刚嫁过来的时候一样......\"

他咽气的时候,灶房的粗瓷碗突然自己晃了一下,碗里的姜茶漾出来,在桌面上淌出条弯弯曲曲的线,像条小路,从灶台一直通到里屋的床边。

送葬那天,翠兰捧着三姑奶的遗像,走到后院菜地时突然停下来,对着空气说:\"妈,您放心吧,我给三伯炖了姜茶,热乎乎的,放了新挖的姜。\"

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嘴角却带着笑,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风卷起她的头发,露出后颈,那里有个淡淡的红印,像被人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

后来翠兰说,那天晚上她又听见灶房有切姜声,悄悄走过去,看见案板上摆着两碗姜茶,热气腾腾的,旁边压着张纸条,是三姑奶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给老东西端过去,别烫着。\"

纸条第二天就不见了,翠兰说被风吹走了,也有人说,是三姑奶自己收走了。但从那以后,翠兰总在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每天早晚都盛上姜茶,说\"万一他们回来喝呢\"。

我再也不敢在晚上靠近三姑奶家的后院,尤其是灶房边——总觉得有把刀在\"咚咚\"切着姜,有个影子弯着腰,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刨着土,嘴里念叨着:\"老东西,等你好呢。\"

那声音里的不甘心,像根针,扎在每个听过的人心里,拔不掉,忘不了。就像灶台上永远温热的姜茶,明明知道人已经不在了,却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端着碗,轻轻推开里屋的门,说:\"老东西,喝姜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