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大爷的儿子,\"张磊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大滴大滴砸在地板上,\"说老李在高速上出车祸了——就在我们下高速的那个路口,他没跟我们一起下,说想快点回家,自己开着车往前赶,撞上护栏了,人当场就没了。交警说,他的车没刹车痕迹,像是......像是自己开上去的。\"
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鼓。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玻璃上,\"沙沙\"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抓。我突然想起小宝吐的那团黑东西,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把内衣都湿透了。
第二天一早,王大爷过来了。他眼睛红红的,像兔子,手里拿着个用红线缠的小布包,红线上还沾着点泥。\"这是我找人求的护身符,\"他把布包塞给小宝,手抖得厉害,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东西跟着你们回来了,昨晚在磊子耳边说话的,就是它。\"
他说自己年轻时得过一场大病,快死的时候被个游方和尚救了,从那以后就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从温州出来没多久,我就觉得车里不对劲,\"王大爷蹲在地上,看着小宝玩耍的背影,眼神发直,\"后座中间总觉得阴沉沉的,像有块冰放在那,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一开始没敢说,怕你们害怕,后来迷迷糊糊睡着,梦见个女的,穿着黑衣裳,头发老长,遮住脸,就露出只眼睛,红通通的,站在车前面,一个劲地招手让往前开。\"
他跺脚是想醒过来,可怎么都睁不开眼,像被人按住了似的。直到张磊快撞上大货车,他才猛地挣脱开,\"就像有人在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疼得钻心。\"
\"老李不信这些,\"王大爷叹了口气,唾沫星子溅在地上,\"我们下高速时劝他,他说我们老糊涂了,说这世上哪有啥鬼神,还笑我手里的护身符是破烂。他非要自己走,说晚回家一天,他那几盆兰花就得枯死......\"
小宝拿着那个布包,突然咯咯笑起来,举着给我看:\"妈妈,这里面有东西在动。\"
我赶紧接过来,布包硬硬的,确实有轻微的震动,像里面裹着只小虫子在爬。王大爷说这是高僧开过光的,能把那东西引走。当天下午,他带着布包去了附近的山神庙。那庙挺破的,就一间屋子,神像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泥胎。王大爷烧了三炷香,香灰直直地往上飘,不落下来。他把布包埋在了香炉底下,埋的时候,我听见土里传来\"吱\"的一声,像老鼠叫,又像女人的冷笑。
从那以后,小宝再没半夜咳嗽,张磊也没再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只是每次他开车经过那段国道,总会下意识地看后视镜,后座空空的,可总觉得那里坐着个人,低着头,头发垂得老长,遮住了脸,只有只白森森的手搭在椅背上,指甲老长。
我妈后来又打视频,说那天其实看清了,后座中间的人,脖子上缠着根红绳,跟我当年送给磊子的那条一模一样——那条红绳,是我们结婚三周年时买的,在他前几年一次车祸里断了,断口处参差不齐,我亲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现在店里的生意还在做,只是张磊再也不跑长途了,改成在附近送货。每次有人要去福建,他总会多问一句:\"走哪条路?过不过温州那片老榕树?\"
有人问他为啥,他就笑笑,不说话。只有我知道,他是怕再遇上那个穿着黑衣裳的人,怕那声\"冲上去\",再次响在耳边。尤其是阴雨天,店里的收音机总会突然窜台,冒出段尖尖的女声,细得像丝线,缠得人头皮发麻。
那天之后,王大爷总爱往我们店里跑,每次来都带着些黄纸和艾草,说是在山神庙求的,能驱邪。他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用石头碾着艾草,一边跟我公公唠嗑,说的净是些神神叨叨的事。
“你知道那黑衣裳的是谁不?”他往我公公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我后来托人打听了,温州那片老榕树下,早年淹死过个女的,就穿件黑褂子,脖子上戴着红绳……”
我公公没接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着有些模糊。王大爷又说:“那女的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听说就是坐长途车出的事,车翻进沟里,尸身捞上来时,脖子上的红绳还缠着呢。”
我端着刚晾好的茶水出来,听见这话,手一抖,热水溅在虎口上,烫得我直吸气。王大爷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怜悯:“小陈,你也别害怕,那东西没缠上你家小宝就好,磊子念了经,又有护身符镇着,它不敢再来了。”
可我总觉得不踏实。夜里哄小宝睡觉,总觉得窗帘后面有黑影晃,开了灯看,啥都没有,可一关灯,那影子又出来了,像片贴在玻璃上的墨。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摸黑去厕所。经过客厅时,瞥见茶几上的搪瓷缸在动,不是被风吹的,是自己在晃,缸沿的缺口对着门口,像只眼睛在看。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踮着脚往厕所跑,路过张磊平时放车钥匙的挂钩时,突然听见“叮”的一声,钥匙串掉在地上,其中一把备用钥匙,正好落在我脚边——那是把黑色的车钥匙,不是我们家货车的,也不是公公那辆旧摩托的,看着生得很。
我没敢捡,连滚带爬跑回卧室,钻进被窝里,浑身抖得像筛糠。张磊被我吵醒,迷迷糊糊问咋了,我指着门外,话都说不囫囵:“钥……钥匙……”
他披了件衣服出去,几分钟后回来,手里捏着那把黑钥匙,眉头拧成个疙瘩:“哪来的?我从没见过这钥匙。”
“我咋知道!”我声音发颤,“就掉在挂钩底下,自己掉的!”
张磊把钥匙扔在床头柜上,转身去拿那本《地藏经》。他翻书的手在抖,纸页“哗啦”响,念到“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时,床头柜突然“咚”地响了一声,那把黑钥匙凭空弹了起来,落在地上,滚到床底下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张磊拿着铁锹把床底下刨了个遍,水泥地都刨出个坑,愣是没找着那钥匙。王大爷听说了这事,背着个布包就来了,包里装着桃木剑和罗盘,在屋里转来转去,罗盘的指针转得像个陀螺。
“不对劲,”他指着小宝的房间,脸色铁青,“那东西没走,还在屋里,就躲在孩子附近。”
我们赶紧把小宝抱到客厅,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口水。王大爷拿出桃木剑,在小宝枕头底下划了个圈,又撒了把糯米,糯米落在床单上,有几粒突然变黑了,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它是冲着孩子来的,”王大爷的声音都在抖,“孩子眼净,能看见咱们看不见的,它想借孩子的身子……”
这话吓得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张磊赶紧扶住我,他的手冰得像块铁:“大爷,您可别吓唬我们,小宝好好的……”
“我没吓唬你,”王大爷指着那些黑糯米,“这是它留下的气,要是再晚几天,孩子就该出事了。”
他让我们把家里所有带黑颜色的东西都扔出去,窗帘换成红的,床单被罩全用浅色的,又在门口挂了面八卦镜,镜面擦得锃亮,能照见对面戈壁滩的影子。
折腾了一整天,王大爷临走前,把那把桃木剑留给了我们,说夜里要是听见动静,就拿着剑在屋里转一圈,嘴里念“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
那天晚上,我和张磊轮流守着小宝,谁都不敢睡。后半夜,客厅的挂钟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跟张磊他们在宾馆看见电视雪花的时间一模一样。紧接着,小宝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股冷气钻出来,带着股河泥的腥臭味。
张磊抄起桃木剑就冲了过去,我抱着小宝跟在后面,手抖得连孩子都快抱不住了。房间里空荡荡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个长长的影子,不是我们仨的,那影子没有头,脖子的位置空荡荡的,像被人砍了去。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张磊举着桃木剑,声音喊得发破,在屋里转了一圈,那影子跟着他动,像贴在地上的墨渍。
当他把剑指向墙角时,那影子突然缩成一团,“嗖”地钻进墙缝里不见了。墙皮簌簌往下掉灰,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缝里渗出来点黑乎乎的东西,像血又像泥。
从那以后,家里再没出过怪事。那把桃木剑被张磊挂在小宝床头,剑身渐渐蒙上了层灰,可每次擦的时候,总能闻到股淡淡的河泥味。
过了些日子,王大爷带来个消息,说老李的葬礼上,他媳妇从老李的口袋里摸出个红绳结,不是老李的,那绳结的打法很特别,是南方姑娘爱编的同心结。
“那女的是想找个伴儿,”王大爷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圈,“老李不信邪,正好撞在她手里……”
我没敢接话,只是看着远处戈壁滩的落日,红得像团血。风卷着沙砾过来,打在脸上生疼,恍惚间,好像又听见那声尖尖的女声,在耳边说“冲上去”,细得像根线,缠得人喘不过气。
现在张磊跑车,再也不敢走夜路,太阳一落山就找服务区歇着,车里总放着串桃木珠子,方向盘套换成了红布的。每次经过温州地界,他都绕着那片老榕树走,说远远看着树影晃,像有无数只手在招。
我妈后来又寄了回鱼饼,包裹里夹着张黄纸,说是她找庙里的和尚求的,让我们压在门槛底下。我拆开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符底下写着行小字:“水边死的,怕火,更怕活人的阳气。”
我把黄纸压在门槛下,压的时候,听见纸底下“滋啦”响了一声,像有东西被烫着了。
如今小宝上了幼儿园,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指着门口的八卦镜说:“妈妈,镜子里有个阿姨在哭。”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镜子里只有我们家的招牌,和远处灰蒙蒙的天。可小宝总说看见了,说那阿姨穿黑衣裳,脖子上没有红绳,只有道细细的印子,像根勒紧的线。
每次他这么说,我就赶紧把他抱进屋里,反手锁上门。风打在门板上,“砰砰”响,像有人在外面拍,又像有人在里面撞,分不清是来自哪头,只觉得那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