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深秋,夜里的风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我爸开着家里那辆旧桑塔纳,车龄比我还大,引擎时不时发出“突突”的声响,像个喘不上气的老人。副驾坐的是小姨,她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忍不住往手里哈气,指尖冻得发红。后座的姨夫靠在椅背上,手里攥着个保温杯,时不时喝一口,温热的水汽从杯口冒出来,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三人刚从外婆家吃完饭,外婆硬塞了袋煮红薯在后备箱,说让小姨补身子。乡间公路没装路灯,远光灯劈开漆黑的夜,照亮路面上零星的碎石和枯黄的落叶,轮胎压过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谁在暗处用指甲刮着木头,听得人心里发毛。
“哥,你开慢点,这路坑坑洼洼的,别颠着孩子的口粮。”小姨指了指放在脚边的保温桶,里面装着刚挤的母乳,“昨天我同事就是坐车颠狠了,奶都回去了。”
我爸“嗯”了一声,脚轻轻踩在刹车上,车速从六十降到四十。他开车一向稳,方向盘握得很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车窗外,盯着他们看。后视镜里只有漆黑的夜,偶尔能看见远处村里的灯光,微弱得像风中摇曳的鬼火,闪了两下就灭了。
“前面那个弯得小心点,上次我拉货路过,看见有块半人高的石头掉在路边,还好我躲得快。”姨夫在后座探了探身,头差点撞到车顶,他揉了揉后脑勺,指着前方,“就是那个直角弯,晚上没灯,对面来车根本看不见,去年还出过车祸,一辆三轮车翻到沟里了。”
我爸点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心已经冒出了汗,沾在方向盘上,有点滑。车子离拐弯越来越近,风突然变大了,吹得车窗“呜呜”响,像有人在哭。他刚把方向盘往左边打,准备过弯,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从对面射过来——不是汽车的远光灯,是摩托车的大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光线里还裹着股淡淡的汽油味。
紧接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呜”地冲了过来,引擎声嘶哑得像破锣,车把歪歪扭扭的,像随时会脱手。骑手穿着件黑色外套,领口立着,头低得快贴到车把上,看不清脸,只有一只手垂在身侧,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摇摆,手指僵硬得不像活人。
“不好!”我爸心里一紧,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打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刹车。桑塔纳“吱呀”一声,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出长长的黑印,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地上很快就灭了。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差点冲下路基,路边的野草刮着车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小姨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抓住了副驾的扶手,保温桶倒在地上,母乳洒了一地,白色的液体在脚垫上蔓延,散发出淡淡的奶腥味。姨夫更是直接撞在了前座靠背上,保温杯里的水洒了一身,烫得他“哎哟”一声,直咧嘴。
“怎么了?撞着了?”姨夫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声音发颤,刚才那一下,差点把他的魂都撞飞了。
我爸也懵了,双手还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青,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明明看见摩托车冲了过来,车头离桑塔纳的保险杠只有一米远,怎么突然没动静了?他喘着气,看向窗外,公路上空荡荡的,别说摩托车,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吹着路边的野草,“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里挥舞。
“刚才……刚才有辆摩托车冲过来,速度特别快,你们没看见?”我爸的声音带着颤,他转头看向小姨,又看向姨夫,眼神里满是急切,希望他们能说“看见了”。
小姨愣了愣,赶紧摇头,她还在心疼洒掉的母乳,眉头皱得紧紧的:“没有啊,哥,我只看见你突然打方向盘、踩刹车,啥都没看见。对面黑漆漆的,连个车灯都没有,哪来的摩托车?”
姨夫也跟着点头,他掏出纸巾擦着身上的水,脸色有点不好:“是啊,我也没看见,你是不是开太久了,眼睛花了?这大晚上的,又是乡下,谁会骑摩托车出来?不怕冷啊?”
我爸心里更慌了,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摩托车的黑色车身、嘶哑的引擎声、骑手垂着的手,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汽油味,怎么可能是幻觉?他赶紧推开车门下车,冷风瞬间灌进衣服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绕着车看了一圈,车身好好的,保险杠没有一点碰撞的痕迹,路面上除了桑塔纳的刹车印,再也没有其他印记,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瞎想出来的。
“奇了怪了,我明明看见……”我爸蹲在路边,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已经把衬衫浸湿了,贴在背上,凉得刺骨。他摸了摸额头,温度正常,没有发烧,可为什么会看见不存在的摩托车?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左边的车窗——一个脑袋趴在车窗上,脸紧紧贴着玻璃,正对着他笑。
我爸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从脚脖子一直爬到后脑勺,他甚至能感觉到头发丝都在发抖。他慢慢转过头,心脏“咚咚”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呼吸都忘了。
那根本不是人的脸!皮肤烂得不成样子,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红肉和泛着白的骨头,有的地方还沾着泥土和草屑,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左眼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的,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血肉,右眼只剩下半个眼球,挂在眼眶外,血丝缠着,像团烂掉的红线。最吓人的是他的嘴,咧得很大,几乎要裂到耳朵根,露出黑黄色的牙,牙缝里还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又像脑浆,黏糊糊的,随着他的笑,慢慢往下滴,落在车窗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啊!”我爸吓得往后一退,脚踩在碎石上,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可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往后爬,裤子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你……你是什么东西!滚远点!”
那张脸还在笑,烂掉的皮肤随着笑声往下掉,落在车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黏糊糊的。他的手抓着车窗框,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和暗红色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好像要把车窗框捏碎。他的头慢慢往上抬,空荡荡的左眼对着我爸,好像在打量他,又好像在嘲笑他的害怕。
我爸又怕又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指着那张脸骂:“你他娘的别装神弄鬼!老子不怕你!滚远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他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捡路边的石头,想扔过去砸那张脸,可手却抖得厉害,石头怎么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哥,你干啥呢?跟谁说话呢?”小姨在车里喊,她和姨夫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我爸对着车窗骂,还捡石头,觉得莫名其妙。小姨推开车门,想下车看看,刚迈出一条腿,就被我爸喊住了。
“别下来!千万别下来!”我爸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怕小姨看见那张脸,会被吓疯,“你们待在车里,锁好车门,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