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她的回眸(1 / 2)

暮色像打翻了的墨汁,渐渐洇透了南岭粗砺的轮廓。这墨汁又黏稠地从南岭山脊流淌下来,一点点覆盖了山坳里的村庄。胡强蜷在土坎上,像块风化千年的石头,每一道裂缝里都灌满了冷风。

山脚下,几缕稀薄的炊烟被晚风吹得歪歪扭扭,固执地不肯彻底散去。刘队长叼着那根磨得油亮的铜嘴旱烟杆,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子不甘寂寞地明灭着,每一次闪烁,都映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深得像犁出来的田垄。

风里带着白日晒透的青草和泥土气息,还混着生产队驴栏那边飘来的淡淡骚味。几只不知愁的蛐蛐在脚边的草窠里叫得正欢。

冷不丁,老汉的声音劈开这黏糊糊的沉静,惊得那几只蛐蛐瞬间噤声,慌不择路地钻进更深的草丛。

“树大长杈不由人呐,秋后想算账,根都烂泥里喽!”刘队长没看胡强,像是自顾自对着沉下去的日头发感慨,烟锅里的红光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明一暗,“你们文化人咋说来着?此一时,彼一时!”他顿了顿,终于把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转向身侧绷得像块石头的青年,“当年你替冯同志让出那个招干名额,搁那时候的情分,你小子能不豁出去?怕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只恨自己本事不够大,办得不够好哩!”

胡强揪扯枯草的手指猛地一僵,指节捏得发白。远处,生产队的驴子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粗粝的声音混着老汉接下来的话,一股脑钻进他耳朵里。

“这就好比听见河里有人快淹死了,喊救命喊得撕心裂肺,你二话不说扑通跳下去捞人,一身湿透,半条命搭进去,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刘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嘿!人家倒反过来怨你!怨你来得慢了那么一丁点儿,害他多呛了两口黄汤子!你说说,这理儿上哪儿讲去?嗯?要么,你真有那诸葛孔明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载的本事?算准他哪天哪刻在哪条河沟里呛水?算准了,蹲岸边眼睁睁瞧着,或者干脆拍拍屁股走人?”

“啪!”

烟袋锅子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屁股底下的青石面上,几点滚烫的火星子猛地迸溅出来,在昏暗中划出几道刺眼的亮痕,又迅速湮灭在泥土里。老汉的声音也像那火星子,骤然变得坚硬如铁:

“要我说啊,管他娘的后头糟心不糟心!下水救人那一下子的心对得住天地良心,就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剩下的破烂事儿,老天爷那儿自有一架大算盘拨拉!”

这话像把沉甸甸的小榔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砸在胡强心头那块堵了三天三夜的硬疙瘩上。他眉间那拧紧的死结,似乎被砸得松动了一丝缝隙。

“这就对喽!”刘队长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在,“年轻啊,最大的本钱就是耗得起!别老钻牛角尖。等你熬到我这把老骨头,回头再看,嘿,指不定今天这‘错过’,就是老天爷给你安排的最好的路!小子,走着瞧!”

胡强嘴角扯了一下,那表情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感情的窟窿,只有里头的人才知道有多深多疼。伤口的血痂,也只能靠自己咬着牙一天天熬着结。

接下来的日子,胡强彻底成了生产队一块移动的阴云。那张原本就带着点书卷气的脸,如今黑沉得能拧出水来。别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么喉咙里含糊地“嗯”一声,要么干脆连眼皮都懒得抬,闷着头,像头不知疲倦的牲口,把所有的力气和憋屈都狠狠砸进脚下的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