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同吃同住(1 / 2)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狠狠揉捏。那被忽视、被彻底抹去的存在感,化作比王寡妇哭嚎更尖锐的委屈,像决堤的山洪,疯狂冲撞着理智的堤坝。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起来,喉咙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原来最大的冷落不是争吵,而是她眼中,你已渺小如尘,不值一顾。?

冯淑琳果然留了下来。

这次,她是带着“路线教育”工作组的任务,作为赵县林家堡公社派来的蹲点干部,扎进了大槐沟这口浑浊的泥潭。任务是明确的: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行话叫“三同”。

这本是焦裕禄书记在兰考治“三害”时提出的金钥匙——“蹲下去才能看到蚂蚁”。干部下乡,自带粮票菜金,深入“饭场”,听家长里短,摸实情底数。同住,拉近距离;同劳动,防官僚,接地气,发现问题。

胡强起初听到这消息,心里那潭死水还曾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同劳动?那双黑皮鞋,终究要踏进这晒谷场、麦田里的烂泥?他隐秘地期待着某种“平等”的重现,甚至阴暗地想看到那双鞋被泥浆包裹的狼狈。

现实很快给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

冯淑琳的“同劳动”,是在树荫下的那张破桌子后面,监督。

她纤细的手指握着钢笔,在厚厚的记录本上流畅地书写,不时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晒谷场上挥汗如雨的社员,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动作的幅度、每一锨麦粒扬起的轨迹。

“刘队长,三号垛的麦粒杂质明显偏高,扬场时风力和角度要控制好。”

“李老栓,你负责的脱粒机转速不稳,注意齿轮润滑和安全操作。”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至于“同吃”?

晌午时分,社员们端着自己的粗瓷海碗,三三两两蹲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就着咸菜疙瘩啃窝头,家长里短、小道消息在饭碗碰撞声中流淌。

冯淑琳的午饭,是大队会计小心翼翼端过来的——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缸子,里面是特意从社员家收来的、没掺麸皮的白面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她独自坐在那张办公桌后,小口地吃着,姿态优雅得像在高级餐馆。树荫下的“饭场”近在咫尺,那些议论牲口、抱怨雨水、担忧口粮的乡音土语清晰地飘过来,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墙。

劳动结束的哨音响起。

胡强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浑身酸痛,汗水浸透的破褂子紧贴在背上,沾满了麦芒和灰土。解放鞋里灌满了沙粒,每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他疲惫地抬起头。

冯淑琳正好合上记录本,从容地站起身,掸了掸藏蓝色裤腿上几乎不存在的浮尘。那双黑皮鞋,锃亮如新,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冰冷而遥远的光泽。

一滴浑浊的汗珠,顺着胡强灰扑扑、被晒脱皮的额头滑落,流进眼角,刺得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看到冯淑琳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大队部的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