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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悲悯如海(1 / 2)

“女户历史博物馆”那肃穆而略显昏暗的展厅内,时间仿佛在王桂香那撕心裂肺却又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的哭嚎声中,凝固了,又被那哭声牵扯着,剧烈地扭曲、回溯。空气中弥漫着老泪的咸涩、陈旧木料的腐朽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历史伤口的、无言的血腥气。

王桂香瘫倒在冰冷的、映着展柜微光的青砖地上,背靠着那陈列着“卖女契”和糠窝头的玻璃展柜,蜷缩成一团,如同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旧玩偶。她那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忏悔与哭诉,像是一把生锈的、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自己也早已遗忘、或者说刻意用麻木和疯狂去掩埋的记忆铁箱——

那个十四岁的、瘦骨嶙峋的少女,跪在冰冷的自家堂屋里,抓着母亲满是补丁的裤脚,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苦苦哀求,恐惧得浑身发抖……那张几乎要决定她命运的、泛着恐怖黄光的“契书”……母亲那张同样被苦难刻满皱纹、却写满冷酷与无奈的脸……还有那最终因买方暴毙而侥幸逃脱、却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被至亲当作货物般权衡与抛弃的彻骨寒意……

这一切,与她后来如何用同样、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的方式去对待赵小满,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照。

她曾是受害者,却在权力的结构中最微小的转移后,毫不犹豫地、甚至更加凶残地,成为了加害者。

这残酷的真相,如同最烈的毒药,在她混沌的脑海深处炸开,将那层自我保护般的疯癫外壳炸得粉碎,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那卑劣、扭曲而又同样充满了悲剧性的一生。这清醒,比任何疯癫都更加痛苦,更加绝望。

她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再是宣泄,而是变成了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无声的呜咽和颤抖,整个人仿佛在那一刻苍老了十岁,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肮脏脆弱的躯壳。

赵小满一直静静地站在展厅的入口处,隔着几步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又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局中人。她看着王桂香从茫然到惊醒,从哭嚎到崩溃,再到此刻这死寂般的瘫软。

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看到施虐者最终自食其果,在自身罪孽的反射下痛苦不堪,这似乎是天理昭彰。

她以为自己会依旧冰冷,如同对待赵有才那样,认为这只是咎由自取,与她再无瓜葛。

然而,都没有。

当王桂香用那嘶哑的声音,泣诉出“我也差点被我娘卖了啊”这句话时,赵小满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酸楚,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那个瘫在地上、被泪水、污垢和绝望包裹的老妇人。透过那层令人作呕的肮脏外表,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瘦小、同样惊恐、在命运的重压下瑟瑟发抖的少女“王桂香”。

她们,何其相似。

都被同一套吃人的规矩所塑造,所压迫。区别只在于,一个在侥幸逃脱后,选择了顺从这套规矩,并通过践踏更弱者来寻求可怜的安全感和存在感,最终被其同化,成为了规矩本身的一部分,一个可悲的傀儡和帮凶;而另一个,则选择了最艰难、最决绝的反抗,哪怕头破血流,哪怕九死一生,也要砸碎这枷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恨吗?

赵小满在心中无声地问自己。

那些鞭打,那些饥饿,那些刻骨的寒冷与恐惧,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如同烙印,永远不会消失。对施加这些伤害的“王桂香”这个具体的人,那份怨恨,曾经是她挣扎求生的重要动力之一。

但此刻,看着这个在自身悲剧与施加的悲剧双重碾压下,彻底崩溃、连疯癫都成为一种奢侈的老妇人,那积蓄了十几年的、沉甸甸的怨恨,竟像是一座被阳光逐渐融化的冰峰,虽然缓慢,却无可挽回地开始消融、崩塌。

不是原谅。

原谅这个词太轻,太慈悲,承载不了那些黑暗岁月里的血与泪。

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的……悲悯。

她悲悯的,是那个十四岁差点被卖的少女王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