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泥。
是昨日在荒地帮忙时,沾染在衣角、又被仆妇粗暴拖拽时蹭到指尖的…泥点。
深褐色的…带着盐碱地的苦涩…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被雨水充分浸润后的…肥沃的油润感…
荒地…
那青翠欲滴的粟苗…
那哗啦啦奔流的清澈浅沟…
那片如同巨大青玉般的苜蓿浅湖…
那群…脊梁挺直、眼中放光的女户…
张婆婆拍打旧袄前襟时眼中的底气…
快嘴刘咧着嘴、拄着锄头的痛快…
赵小满枯槁沉静、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还有…那八个字…
“地如女子…疼则生金…”
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深埋地底、濒临熄灭的火种,被这指尖一点冰凉的泥土气息,猛地一激!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空洞死寂的杏眼里,那被彻底碾碎的瞳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星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
不是尘埃!
那泥土…是温润的!是饱含生机的!
那青翠…是真实的!是她们用血汗和智慧守护下来的!
那脊梁…是挺直的!是砸不断的!
她枯槁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指尖那点微凉的、带着奇异生机的泥土!
仿佛攥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一股混杂着巨大心酸、无边屈辱和被这泥土气息点燃的、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力量,在她枯竭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时!
“吱呀——”
柴房那扇厚重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处,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光线,伴随着一股极其清冽、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精灵,顽强地钻了进来!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如同被电流击中,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道透光的门缝爬去!
粗糙的稻草和冰冷的地面摩擦着她枯槁的手臂和膝盖,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顾!
终于!
她枯槁的脸颊紧紧贴在了冰冷粗糙的门板上!
那只没有攥着泥土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扒住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眼睛凑了上去!
视线,瞬间被一片汹涌的、灼目的——青翠所填满!
门外,隔着一方小小的院落,越过低矮的土墙。
村西头那片灰白沙荒地的方向——
荆棘壁垒沉默矗立,在惨淡的日头下勾勒出坚硬的轮廓。
壁垒之内!
那片刚刚被暴雨洗礼、又被女户奋力守护下来的“翡翠”田地!
在午后的阳光下,青翠的粟苗舒展着肥厚的叶片,绿意盎然得如同流动的碧玉!纵横交错的浅沟里,清澈的水流反射着粼粼波光!那片巨大的苜蓿浅湖,淡青色的水面如同温润的宝石,滋养着其上顽强挺立的翠绿森林!
更远处,隐约可见十几道枯槁却挺直的身影,在田垄间忙碌。挥舞的锄头在阳光下划过冷冽的弧光。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动作间透出的力量与希望,却如同实质的热浪,穿透空间,狠狠灼烧着柳绣娘紧贴在门缝上的眼睛!
青翠!
生机!
挺直的脊梁!
自由的风!
一股滚烫的热流,如同烧熔的岩浆,猛地冲垮了柳绣娘眼中冰冷的麻木和绝望的堤坝!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嘴角的血迹,滚落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扒着门缝,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血痕!
那只紧攥着荒地泥土的手,指甲深深陷入那点湿润的、带着生机的深褐色泥团中!
胸腔深处,被夫权重压、被柴房禁锢、被绝望冰封的灵魂,在这片汹涌青翠的灼烧下,发出无声的、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
柴房内,黑暗如狱,霉臭刺鼻。
门缝外,青翠如海,生机如潮。
一点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在枯槁的掌心,被滚烫的泪水浸透,如同深埋的种子,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裂开了坚韧的硬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