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满那八个字——“地如女子,疼则生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荒地上每一颗心灵,烙印下滚烫的印记。余音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震荡,裹挟着泥土的腥气、粟苗的青翠、苜蓿的坚韧,更裹挟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宣告。
死寂被打破。
不是喧嚣,而是一种无声的、却比雷霆更震撼的力量,在女户们枯槁的躯壳里轰然苏醒!
张寡妇佝偻了半辈子的腰背,猛地一挺!
那常年被苦难压弯、如同枯死老藤般的脊梁骨,在这一刻,竟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吧”轻响!仿佛沉睡的竹节终于挣脱了顽石的桎梏,一节节,一节节,顽强地向上拔起!布满沟壑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早已干涸,留下道道深刻的泥痕。此刻,那浑浊的眼睛里,再无半分往日的麻木与畏缩,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名为“尊严”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她枯槁的手不再颤抖,而是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紧了刻有“张氏”的锄柄!那冰冷的、坚硬的柞木,此刻却成了她脊梁的延伸,支撑着她挺立于这片由她们血汗浇灌、由她们智慧守护的土地之上!
“好——!”一声嘶哑却穿透力十足的喝彩炸响!
是快嘴刘!
她枯槁的身体像一张猛然绷紧的弓,从泥泞中霍然站起!破旧的袄子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勾勒出前所未有的硬朗线条。那张因精明市侩而总是堆着谄笑或算计的脸,此刻被一种纯粹的、酣畅淋漓的扬眉吐气所取代!焦黄的牙齿在惨淡天光下咧开,笑容如同裂开的旱地,带着粗粝的痛快!
“听见没!听见没——!”她枯瘦的手指如同标枪,狠狠戳向跪在泥泞里、羞惭得抬不起头的男户们,尖利的嗓音带着哭腔般的亢奋,在荒原上空回荡:
“脊梁骨!是自个儿长的!不是老天爷赏的!更不是那些懒骨头、黑心肝的唾沫星子能喷弯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泥泞!
“脊梁骨…是自个儿长的…”柳绣娘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苍白的脸上泥浆未干,发髻散乱,素银簪子歪斜。但那双蒙尘明珠般的杏眼,此刻亮得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寒星,所有的郁色、所有的愁苦、所有被深宅禁锢的阴霾,都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挺直了那总是下意识微含的腰背。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却又蕴含着一种破茧成蝶般的决绝力量!纤细的脊梁绷得笔直,如同那支磨亮了尾端的素银簪子,终于挣脱了锦囊的束缚,锋芒毕露!她枯槁却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拂过自己刻有“柳氏”的锄柄末端。冰冷的刻痕硌着指尖,带来一种真实的、扎根般的痛感与力量。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禁锢,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砸落在脚下温润肥沃的深褐色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泪,不再是愁苦的咸涩,而是淬炼后的——滚烫与甘甜!
如同被点燃的火种!
“陈氏在此!”
“孙家的!腰板挺起来!”
“刘家的!咱们没给刻的字丢脸!”
一声声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应和,在荒地上此起彼伏!其余刻名锄的女户,无论老迈还是年轻,无论枯瘦还是病弱,都如同被注入了无形的钢铁!她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从泥泞中站起!佝偻的脊背挺直!低垂的头颅扬起!浑浊或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同一种被点燃的火焰——那是被践踏半生后终于找回的尊严!是被汗水浇灌、被智慧守护的土地赋予的底气!是“女户专用”四个刻字融入血脉后生出的——铮铮铁骨!
十几道枯槁单薄的身影,在雨后惨淡的天光下,在遍地狼藉的泥沼背景中,挺立如林!
她们浑身泥泞,破袄湿透,头发散乱,脸上布满疲惫的沟壑。但此刻,那泥污遮掩不住眼中璀璨的光芒!那破袄包裹不住挺直的脊梁!那散乱的发丝在微风中扬起,如同不屈的战旗!
与她们形成刺眼对比的,是那群依旧跪伏在泥泞中的男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