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那么多烧给死人的纸,是在二爷爷家的老院。那年我刚上高中,暑假被我爸打发回村,说二爷爷病得重,让我替他尽点孝心。
进村的路还是土的,车轮子碾过辙印时,能看见路边杨树上挂着的红布条,风一吹就飘,像只攥不紧的手。二爷爷家在村西头,院墙是土夯的,墙根爬满了拉拉秧,有一节墙皮塌了,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黄土。我刚走到门口,就闻见一股烧纸的糊味,混着院子里老槐树的腥气,往鼻子里钻。
二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沓黄纸,纸边都磨毛了。她看见我,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眼窝陷得厉害,像两个深洞。“来了,”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你二爷爷在里屋,醒着,但不认人了。”
我往里屋走,门是木门,推开时“吱呀”响了一声,惊得房梁上的灰尘往下掉。里屋暗,窗户被一块旧蓝布帘遮着,只有一点光从布缝里漏进来。二爷爷躺在土炕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蓝布被,脸瘦得只剩一层皮,颧骨凸着,嘴唇干得裂了口子。他的眼睛睁着,却不聚焦,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时不时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我站在炕边,没敢说话。二奶奶跟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前儿个还好好的,去村东头的小卖部买烟,回来就不对劲了。进门就说看见‘人’了,穿着黑衣裳,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拎着个纸糊的箱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村有个规矩,老人快不行的时候,家里会提前准备纸活,烧给底下的人,好让他们到了那边不受罪。但二爷爷这情况,还没到那一步,怎么就说起纸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二爷爷家守着。白天帮二奶奶烧火做饭,晚上就坐在里屋的小凳上,陪着二爷爷。二爷爷还是老样子,不说话,只盯着房梁,偶尔会突然伸手,像是要抓什么,指甲在炕席上刮出“沙沙”的响。
第五天傍晚,天阴得厉害,乌云压着房顶,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二奶奶在院子里烧纸,黄纸扔进火盆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我蹲在旁边帮她递纸,忽然听见二爷爷在里屋喊:“纸……纸箱子……”
我赶紧跑进去,二爷爷的眼睛亮了些,直直地盯着门口:“门口……有箱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把布帘吹得晃了晃。“爷,没有箱子,您看错了。”我扶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躺下。可他却突然使劲,挣扎着要坐起来,嘴里喊得更急了:“有!黑的……上面有字……天地银行……”
“天地银行”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烧给死人的纸钱,大多印着“天地银行”的字样,可二爷爷说的是纸箱子,难不成是装纸钱的箱子?我越想越怕,转头喊二奶奶。二奶奶跑进来,一看二爷爷的样子,脸瞬间白了,她哆哆嗦嗦地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黄纸,还有几张印着“天地银行”的纸钱。
“这是前儿个村西头的王婆子给的,说让我提前准备着,”二奶奶的声音发颤,“她说……她说看见你二爷爷跟在一个黑衣裳的人后面,往村后的老坟地走……”
村后的老坟地我知道,那地方荒了好多年,除了清明上坟,平时没人去。我心里发毛,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安慰二奶奶:“王婆子的话别信,她就爱胡说。”
可当天晚上,怪事就来了。
我躺在外屋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扫地。我以为是二奶奶起夜,没在意,翻了个身,又要睡。可那声音越来越近,顺着门缝往屋里钻,还带着一股烧纸的糊味。
我猛地睁开眼,外屋没开灯,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见桌子上放着的暖水瓶。那“沙沙”声停在了门口,接着,我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手指头敲门板。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攥着被子,不敢出声。敲了几下,门板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我借着月光,看见门缝外有一个黑影,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身上穿着一件黑衣裳,衣角在风里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