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的门扉后、窗棂边,挤满了窥探的眼睛。男人们、女人们、老人们,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和恼怒。
当这支唱着粗野凯歌、扛着赔偿粮的队伍穿过屯中狭窄的主路时,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路边那些原本敞开着门纳凉、或聚在一起闲聊的农户,像是约好了一般,纷纷后退。正在劈柴的汉子扔下了斧头,闷头扎进了院里,“嘭”地一声关紧了院门。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头,咳嗽一声,颤巍巍地起身,蹒跚着躲回屋里,只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几个原本在井边叽叽喳喳的媳妇,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色讪讪地提起水桶,快步躲开,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一扇扇木门、柴扉被匆忙地合上。
一扇扇窗户被悄悄地掩上。
一道道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门洞屋影之中。
原本还有些人声的屯子主路,顷刻间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妇人们那粗犷甚至刺耳的歌声在回荡,只剩下她们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道路两旁,是紧闭的门户和偶尔从门缝里、窗隙中漏出的、闪烁不定的窥探目光。
那目光里,有畏惧。这群女人,她们真敢泼粪,真敢告官,真能把凶横的李屠户送进大牢,能把里正拉下马!她们是不要命的疯子!
那目光里,有尴尬。平日里或许也曾对这群寡妇孤女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非议,此刻在这赤裸裸的胜利面前,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
那目光里,更有一种被颠覆的慌乱。这世道,什么时候变了?女人也能这样?也能扛着粮食唱着歌,让满屯子的男人关门避让?
没有欢呼,没有欢迎,只有一片死寂的回避和无数复杂的窥视。
但这死寂,恰恰是最大的敬意,最无奈的承认。
妇人们似乎早已料到会如此。她们的歌声更加响亮,步伐更加坚定。她们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非但没有气馁,反而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原来,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或是默不作声的男人们,也会害怕,也会退缩!
王二婶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姐妹身上,她喘着气,跟着哼唱那不成调的歌词,眼泪又一次滚落,却带着笑。她看着一扇仓皇关上的院门,那正是去年她被打后求助无门、反而被奚落赶出来的一户。
刘氏扛着粮袋,肩膀被勒得生疼,汗水浸透了衣衫,她却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朝着一个刚刚迅速关上的窗户,故意更大声地吼出一句:“粪水洗出——清——白——天——!”吓得里面传来一声东西被打翻的脆响。
赵小满走在队伍中,感受着这诡异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窥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法律的判决可以惩罚恶徒,可以追回损失,却难以瞬间改变人心深处根深蒂固的东西。这紧闭的门户,这躲闪的目光,就是证明。
但她并不失望。
她看着身前身后这些姐妹们,看着她们肩上沉甸甸的粮食,听着她们用最粗粝的方式唱出的胜利凯歌,看着她们眼中从未有过的光彩和挺直的脊梁。
这就够了。
今天,她们用粪叉和血印,为自己挣来了一条能扛着粮食、昂首走过的路。
明天,或许还有更多的艰难。
但至少今夜,立身堂里,会有新米的香气,会有安心的睡眠,会有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队伍唱着歌,扛着粮,无视两旁所有的紧闭和躲藏,朝着屯子边缘那处破旧却温暖的“立身堂”,凯旋而归。
粪水洗出的,或许不一定是朗朗青天,但一定是她们脚下,一片无人再敢轻易践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