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的黑暗并非虚无,而是粘稠得如同墨汁,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感官。阴风呼啸,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带着无数亡魂的哀泣与诅咒,化作实质的冰冷刀刃,切割着闯入者的肌肤与灵魂。晏仲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绝望与死寂。
浩南手中的驱魂符,那幽绿色的火光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微弱得如同暴风雨夜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光芒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见方的、泛着诡异幽光的崎岖小路——这便是传说中的**黄泉路**。路两旁是无尽的深渊,隐约可见无数苍白、扭曲的手臂从中伸出,无声地抓挠着,渴求着生者的气息与温度。
晏仲怀中,湘裙的魂体已淡得几乎透明,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轻纱。她微弱的魂光,在这黑暗中是如此醒目,如同蜜糖吸引蚁群。霎时间,无数影影绰绰的**孤魂野鬼**从道路两旁的黑暗中显形,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残缺不全,有的面目狰狞,有的只是模糊的怨念集合体,发出贪婪的嘶嚎,如同潮水般向两人涌来,目标直指晏仲怀中那缕脆弱的生魂!
“滚开!”浩南怒吼一声,将手中燃烧的驱魂符猛地向前掷出。符火炸开一圈淡绿色的光环,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厉鬼被光芒灼伤,发出凄厉的惨叫,魂体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像般融化、消散。但后面的鬼魂只是稍稍一滞,便被更强烈的贪婪驱使着,再次蜂拥而上。青娥指尖飞舞,翠绿色的草木仙气化作坚韧的藤蔓,试图束缚那些鬼魂,霍恒手中的风铃陨落枪也发出清越的鸣响,枪尖金光闪烁,逼退靠近的邪祟。
然而鬼魂数量实在太多,符箓和仙法的光芒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鬼潮中,显得如此力不从心。几只格外凶戾的恶鬼突破了防线,枯骨般的利爪直直抓向晏仲怀中的湘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虚弱不堪的湘裙,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最后的神魂本源,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老而玄奥的法印。嗡——!一道柔和却坚韧的**莹白色光罩**以她为中心瞬间展开,将晏仲牢牢护在其中!
嗤嗤嗤!
鬼爪抓在光罩上,发出如同热油烹雪般的声响,冒起缕缕黑烟,无法寸进。然而,每抵挡一次攻击,那光罩便剧烈波动一下,颜色也随之黯淡一分。而光罩中心的湘裙,魂体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虚幻,边缘处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不断有细碎的光点逸散而出。她甚至连维持形态都变得极其困难,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令人心碎的哀求:
“夫君……快……快回去……别管我了……我……我不能连累你……”
晏仲低头,看着怀中为了护他而加速消散的妻子,心如刀绞。他无法攻击那些鬼魂,只能更紧地、徒劳地想要拥住她。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那冰凉透明的额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字一句,穿透鬼哭狼嚎,清晰地传入湘裙即将涣散的神魂深处:
“我说过……要带你回家。湘裙,看着我,撑下去!”
他掌心那枚避邪玉散发出温润的光华,与湘裙残存魂光相互呼应,竟暂时稳住了一丝她溃散的迹象。他不再理会周遭疯狂扑击光罩的鬼影,眼中只有湘裙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眸子,一步步,沿着那蜿蜒诡异的黄泉路,向前走去。霍恒三人奋力在前开路,为他抵挡着大部分的压力。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朦胧的光亮。那光并非温暖的晨曦,而是一种惨淡的、如同磷火般的幽绿。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横亘在一条波涛汹涌、河水呈暗黄色的宽阔河流之上的古老石桥。桥身斑驳,布满苔藓与裂痕,桥下河水湍急,奔流不息,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中隐约可见无数沉浮挣扎的怨魂,那便是**忘川河**。
而桥头,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妪,满头银丝,面容枯槁,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她身前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案,案上放着一口巨大的、不断冒着氤氲热气的黑铁锅,锅旁叠着一摞粗糙的陶碗。她正用一柄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汤汁,那汤汁浑浊不堪,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息,仿佛能勾走生灵所有的记忆与情感。
她,就是执掌遗忘、司职轮回的**孟婆**。
孟婆停下了搅动汤勺的动作,抬起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古镜的眼睛,淡漠地扫向踏上桥头的晏仲一行人,目光最终落在被晏仲护在怀中、魂体近乎透明的湘裙身上。
“止步。”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不带丝毫情绪,却蕴含着不容违逆的规则之力,“此乃**奈何桥**。凡人过此桥,需饮**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方可踏入轮回之地;鬼魂过此桥,亦需饮汤,洗尽执念,重入六道轮回。你二人,一个阳寿未尽,不该来此阴司地府;一个魂魄将散,不该强留阳世执念。速速退去,或饮汤入轮回,莫要自误。”
那冰冷的规则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
晏仲轻轻将湘裙放下,让她倚靠在桥头的石墩旁。然后,他面向孟婆,没有任何犹豫,“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桥桥面上!他俯下身,额头一下、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磕在坚硬的石头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桥头回荡,鲜血瞬间从他额角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滴落在幽暗的石阶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色之花。他抬起脸,任由鲜血模糊视线,目光灼灼地望向孟婆,声音因激动和伤痛而颤抖,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孟婆娘娘!求您开恩!放我们过去!我妻湘裙,她不该就此魂飞魄散!我愿以我全部阳寿,换她一个还阳的机会!求您了!”
“夫君!不要!我不要你还阳!我不要你死!”湘裙瘫软在地,看到晏仲额头的鲜血和那决绝的眼神,悲痛欲绝,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着,试图爬过去拉住他,“孟婆娘娘,是我的错!我不该贪恋阳世温情!您让我入轮回吧,求您让我夫君回去!他还有孩子要抚养啊!”
一个甘愿舍弃性命换取妻子生机,一个宁肯永世沉沦也要护夫君周全。
孟婆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那如同磐石般冷硬的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她那双看透了亿万生灵轮回转世、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浑浊眼睛,在晏仲决绝的磕头与湘裙凄然的哭求之间,缓缓转动。她看到了晏仲眼中不惜一切的爱意,看到了湘裙魂飞魄散前最后的牵挂。
空气中弥漫着忘川河的腥气与孟婆汤的异香,混合着血的铁锈味与魂的悲鸣。
良久,孟婆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穿越了万古时光的叹息。那叹息声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缓缓地,侧开了身,让出了通往奈何桥另一端的道路。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那般冰冷无情:
“痴儿……过了这桥,便是**十八层地狱**之所在。那里非是轮回之地,而是惩戒、磨炼罪孽与执念之域。鬼魂入内,需受尽业火焚烧,刀山剑树之苦;生人闯入,阳气更会引动地狱法则,万劫加身,痛苦远超鬼魂千百倍。能不能在其中找到那一线虚无缥缈的还阳之机,又能不能活着走出来……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和这情意,究竟能否撼动这铁石般的地狱法则了。”
说完,她不再看二人,重新拿起木勺,缓缓搅动起那锅能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无尽岁月中的一粒微尘。
晏仲挣扎着站起身,不顾额头的剧痛和浑身的狼狈,小心翼翼地扶起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湘裙。他看向桥对面那片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黑暗,那里隐约传来令人牙酸的锁链拖动声和无数痛苦的哀嚎。
他紧紧握住湘裙冰冷的手,尽管那触感已近乎虚无。
“湘裙,我们走。”
两人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踏上了那座通往未知磨难的奈何桥,走向桥另一端那象征着无尽痛苦与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
**【第一狱·拔舌之域·无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