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安顿(1 / 2)

陈老将军的马车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十来个汉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方才的热闹与承诺犹在耳边,可当真正面对这陌生的农家小院和即将成为“主家”的杨家人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忐忑和不安,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这些老兵的心头。

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他们见得还少吗?陈老将军在时自然千好万好,可老将军一走,这家人真的会如方才所说那般对待他们这些残废之人吗?会不会立刻换了嘴脸?会不会嫌弃他们吃得多、干活不利索?会不会……那“安身立命”的许诺,只是镜花水月?

他们沉默地站着,手脚似乎都有些无处安放,目光低垂,不敢与杨家人对视,仿佛一群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又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

然而,预想中的冷遇或审视并未到来。

“都还愣着干啥?”

颜氏那带着浓重乡音、却异常干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叉着腰,浑浊的老眼扫过这群局促不安的汉子,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有一种当家主母特有的、雷厉风行的爽利,

“忙活半天,早就饿透了吧?快!都进屋!饭食都现成的,赶紧趁热乎垫垫肚子!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她一边说,一边率先转身往堂屋走,还不忘招呼:“大江,大川,帮着把凳子再挪挪!元娘,秀芝,把锅里温着的粥和饼子包子都端上来!周家的,把咸菜碟子和煮鸡蛋也拿过来!”

这道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活了凝滞的空气。杨家女人们立刻应声而动,手脚麻利地穿梭起来。杨大江兄弟也赶紧把堂屋里的长凳又摆开些。

十条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懵,互相看了看,在那戴斗笠的汉子微微示意下,才迟疑地、脚步略显僵硬地跟着走进了堂屋。

堂屋的矮桌上,很快就被摆得满满当当。两大盆熬得浓稠喷香的杂粮粥冒着腾腾热气,一大盘切得细细、淋了香油的腌萝卜丝,一簸箩焦黄厚实的杂粮饼子,一簸箩白白胖胖、散发着肉馅香气的大包子,旁边还有一小盆煮好的鸡蛋,个个圆润。

这伙食……

汉子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眼睛都看直了!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活不下去才去投的军,寻常农家的饭食什么样,他们心里太清楚了!即便是丰年,也不过是稀粥咸菜窝窝头,逢年过节才能见点荤腥。可眼前这……这简直是……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啊!又是细粮包子又是白煮蛋的!这杨家……这家底得多厚实?还是说,这只是第一顿,做给陈老将军看的面子工程?

饶是杨老爹方才放了话,他们也亲眼见到这家人对陈老将军的真诚,此刻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不敢轻易动筷,手脚愈发拘谨,仿佛那桌上的不是饭食,而是烫手的炭火。

颜氏看着他们那副想碰又不敢碰、饿得喉结滚动却强自忍耐的样子,心里哪能不明白?她叹了口气,心里那点因为他们是伤兵而产生的些微顾虑也彻底散了,只剩下浓浓的心疼。她直接拿起一双筷子,走到那戴斗笠的领头汉子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声音放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拿着!快摘了这劳什子斗笠,吃饭!老婆子我眼没花,看得出来,他们都听你的。你带头吃了,他们才敢动筷。都是一家人了,别拘着了,敞开了吃!到了这儿,就别再受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罪了!”

那戴斗笠的汉子握着被硬塞进手里的筷子,手指微微颤抖。斗笠下的阴影里,他的嘴唇抿得死紧。半晌,他才用一种极其艰涩、带着明显沙哑和难堪的声音低低开口:

“……老夫人……心领了。只是……属下……属下……伤了,疤痕狰狞,甚是骇人……怕……怕惊扰了主家和女眷……”

他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痛苦。其他汉子也纷纷低下头,气氛瞬间又压抑起来。

“我当是多大的事!”

颜氏却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豁达和近乎粗暴的安慰,

“伤了脸咋了?缺胳膊少腿的咱们都没嫌弃,还在乎脸上多道疤?能从那阎王爷手里抢回条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典!就是好样的!脸面?脸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快摘了吃饭!别磨磨唧唧跟个大姑娘似的!”

这话像是一把重锤,猛地砸开了那汉子心头的冰壳。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仿佛在与什么巨大的力量抗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咬牙,抬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摘下了那顶遮蔽了他所有面容的宽檐斗笠!

斗笠摘下的瞬间,堂屋里原本细微的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油灯昏黄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脸上,纵然有所心理准备,所有第一次看清他面容的杨家人,还是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颜氏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根本不是他们预想中的一道或几道刀疤!整个左半边脸,从额角一直到下颌,完全被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皱缩扭曲的烫伤疤痕覆盖!疤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发亮的色泽,如同被熔化的蜡油泼过又凝固,将原本的眉眼口鼻都拉扯得变了形,眼皮耷拉着,嘴角也歪斜着。而右半边脸,却依稀可见原本硬朗甚至称得上英俊的轮廓,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这极致的对比,愈发显得那伤疤如同地狱的烙印,恐怖而刺目!

他看起来年纪和杨大江相仿,正当壮年,却被这伤痕毁得如同修罗。

元娘、刘秀芝和凤儿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眼圈瞬间就红了,不是害怕,而是那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心疼和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连杨大江兄弟这等见惯了场面的汉子,也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堵得厉害。

那汉子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瞬间的死寂和女眷们的反应,刚刚升起的一丝勇气瞬间溃散,剩下的只有无地自容的难堪和绝望。他猛地低下头,就想把斗笠重新扣回去,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

“对……对不起……吓着各位了……我……我明日就回军营去,绝不……”

“哎呀!坏了!”

舒玉一看这气氛,心里咯噔一下!阿奶和婶婶她们明明是心疼得说不出话,可别让这位叔叔误会是嫌弃他啊!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立刻脆生生地打断了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好奇语气,小手指着他没受伤的右脸:

“叔叔叔叔!你抬头让我看看!你右边脸长得可真好看!比戏台上的大将军还威风!你左边脸是不是打仗的时候被火雷崩到了?是不是可疼可疼了?阿奶只有看到自家娃娃摔疼了才会这样掉金豆子呢!”

童言无忌,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悲伤。

颜氏也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抹了一把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眼泪,上前一步,枯瘦的手不由分说地抓住那汉子想要戴回斗笠的手腕,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坚定:

“傻孩子!胡说八道什么!谁嫌你吓人了?老婆子是……是心疼!心疼你们这些孩子遭了大罪了啊!看看这脸……这得受了多大罪……得多疼啊……呜呜……”

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掉得更凶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到了这儿,就到家了!再不用受那些罪了!快!快坐下吃饭!不许再提回军营的话!”

元娘也赶紧抹着眼泪附和:“这位大哥,快别多想,娘和我们是……是心里难受,这伤……得多疼啊……”

刘秀芝更是直接,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就塞到那汉子手里:“就是!老爷们儿脸上有个疤咋了?那是功勋章!快吃!吃饱了不想家!”

杨家女眷们七嘴八舌的劝说,带着未散的哭音,却充满了真挚得烫人的暖意。

那汉子被颜氏紧紧抓着手腕,听着那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哭声,感受着那粗糙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再听到舒玉那稚气却真诚的话语,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得紧紧的,才能勉强忍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其他汉子也都红了眼眶,默默低下头,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最终,那领头汉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谢……谢主家……谢老夫人……谢……小姐……”

“谢什么谢!快坐下!吃饭!”

颜氏用力把他按到一条长凳上,又把筷子塞回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