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粗豪嗓音还在院门口回荡,后半个“老子”却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脖子,硬生生拐了个笨拙的弯,变成了干巴巴的“我来看看你”。
原因无他——葡萄架下,杨老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浑浊眼睛,正淡淡地扫了过来。
舒玉正挨着爷爷的小马扎,仰着小脸听阿爹眉飞色舞地比划史家沟的险道呢,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吓了一跳。一扭头,正巧看见陈将军那张凶神恶煞、沾满血污硝烟的糙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类似于偷糖被抓包的窘迫,那声强行改口的“嗯”更是带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滑稽。小姑娘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小手捂住嘴,肩膀却一耸一耸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陈将军被这细碎的笑声臊得更不自在了,古铜色的面皮似乎都透出点暗红来。他清了清嗓子,那嗓子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嘶哑。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身后的几个亲兵也鱼贯而入,个个都像是从泥潭和血池里刚捞出来,带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汗臭的混合气味,瞬间冲淡了院里劫后余生的那点轻松气息。
“老……老叔,”
陈将军走到葡萄架下,对着杨老爹抱了抱拳,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也放低了些,努力想找回点“看望”的平和,
“大江兄弟……歇利索了?没受啥伤吧?”
杨老爹将烟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震落几点灰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
“托将军的福,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他浑浊的目光在陈将军破碎的甲胄和布满血污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温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分量,
“前头……情形如何?方才听见外面喊大捷?”
陈将军一听这个,那点尴尬瞬间被沉重取代。他随手将卷刃的破刀“哐当”一声戳在旁边的青砖地上,震起一小片尘土,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杨大川刚搬来的小凳上。小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捷报?哼!”
陈将军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喜色,只有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是咬了他们一口,烧了后营的辎重,缴获了一些粮草,杀了小半的战马,撵出去几十里地!现下拿回了海屯关……可这算个屁的大捷!”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劈开眼前的空气,
“那帮狗鞑子,是狼!不是狗!狼挨了打,只会更凶更记仇!他们是暂时退下去舔伤口、重新集结了!我敢拿脑袋担保,最多三五日,他们必定卷土重来!而且会更狠,更疯!”
他枯树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发出笃笃的闷响。
“老子为啥火急火燎跑回来?”
陈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粮!他娘的军中一粒米都没了!弟兄们饿着肚子砍翻了一波鞑子,下一波怎么办?拿牙啃吗?!王明远那老小子……”
他提到王县丞,语气缓和了点,带着点意外,
“倒是真弄出来一批粮,刚押着出北门了,解了燃眉之急。可这远远不够!老子回来,就是盯着他,还有城里那些藏着掖着的铁公鸡,再给老子抠!往死里抠!下一场才是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