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五八年,冬。
寒风如刀,刮过赵国都城邯郸残破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嘶吼。这已是秦军围城的第二个年头,曾经繁华的都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笼罩在每个生者心头的绝望。
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日,尚未消融的积雪覆盖着焦黑的土地与坍塌的民居,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裹尸布。城内,粮草早已告罄,树皮、草根,甚至皮革,都成了果腹之物。昔日喧闹的街市,如今死寂一片,偶尔有几个面黄肌肌、衣衫褴褛的百姓,如幽魂般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匆匆走过,眼中是麻木的死灰。
城墙之上,守城的赵军士卒更是疲惫到了极点。单薄的冬衣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许多人的手脚都生了冻疮,紫黑肿胀。他们倚靠着冰冷的城墙,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秦军营帐,那如同怪兽般蛰伏的营地,日夜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城外传来,大地随之震颤。守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纷纷抓起身旁的兵器,紧张地望向城下。
秦军的总攻,又开始了!
如同潮水般,无数顶着简陋木盾的秦军步卒,呐喊着从营寨中涌出,他们身后,是更为恐怖的攻城器械。数十丈高的攻城塔,包着湿牛皮,缓缓向前推进,塔顶寒光闪闪的箭簇,预示着一场血腥的登城战即将上演。更多的云梯被推向城墙,密密麻麻,仿佛要将这孤城彻底吞噬。而更远处,数十架巨大的配重投石机,正被力士们奋力拉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下一刻,磨盘大小的巨石与燃烧的焦炭木原木,便会呼啸着砸向城头。
“秦贼又攻上来了!守住!都给老子守住!”一名赵军裨将嘶吼着,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沙哑无力。他挥舞着手中的青铜剑,试图鼓舞早已麻木的士卒。
箭矢如蝗,石弹如雨。城墙上不时有赵军士卒惨叫着倒下,滚烫的鲜血瞬间在冰冷的石砖上凝结。
就在这片修罗场般的城墙一角,一道身影却显得异常冷静。
季风,一名年轻的墨者。
与其他身披甲胄、神情或紧张或凶悍的赵军不同,季风只着一身简朴的深色布袍,袍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瘦,肤色因长期的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黝黑,但那双眼睛,却如寒星般明亮锐利,沉静地扫视着城下的秦军阵列和城头各处防御的薄弱点。他的腰间没有佩剑,只悬着几件造型奇特的工具,以及一个墨家特有的皮制工具囊。
“床弩准备!目标,正前方第三架攻城塔!”季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身后十余名同样身着墨家服饰的弟子耳中。
这些墨家弟子,皆是跟随他们的师长,应赵王之请,前来协助守城的。墨家精于守城之道,其制造的器械更是天下闻名。此刻,他们正紧张而有序地操作着数架巨大的床弩。
那床弩,弩身以坚韧的柘木制成,需数人合力才能绞开弓弦。弩臂上安放的,并非寻常箭矢,而是长达丈余、前端缚着锐利铁簇的巨型弩箭,箭尾还系着坚韧的牛筋绳索,用以回收和校正。
“放!”
随着季风一声令下,数支巨弩同时发出沉闷的崩响,粗大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黑色闪电般射向秦军的攻城塔。
“噗!噗!咔嚓!”
几声闷响,弩箭精准地射入攻城塔的木质结构中,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其中一座攻城塔猛地一晃,塔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竟缓缓倾斜,最终轰然倒塌,塔上的秦军士卒如下饺子般惨叫着坠落。
“好!”城头残存的赵军爆发出一阵虚弱的欢呼。
季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深知这只是杯水车薪。秦军的攻势如海潮般连绵不绝,摧毁一座攻城塔,立刻便有新的补上。
“牵引投石机!调整角度,东南三十步,秦军弩兵阵列,三发急射!”季风再次冷静地下达指令。
另一侧,数架更为庞大,结构也更为复杂的牵引式投石机早已准备就绪。这种投石机与秦军使用的配重式不同,它依靠数十名力士同时牵拉杠杆一端的绳索,利用杠杆原理将另一端的石弹或燃烧物高速抛出,更为灵活,也更为精准。
墨家弟子们迅速调整着投石机的抛射臂角度和配重,将一个个用湿泥封裹、内填猛火油和硫磺的陶罐放入抛兜。
“预备——放!”
数十名赤膊的墨家力士(其中有些是招募的赵国壮丁)齐声怒吼,猛地将手中的绳索向后拉扯。巨大的杠杆猛然扬起,陶罐呼啸着划破长空,精准地落在城下秦军弩兵相对密集的区域。
“轰!轰!轰!”
陶罐碎裂,猛火油遇空气瞬间爆燃,硫磺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火光冲天,惨叫连连,一片秦军弩兵阵地顿时陷入火海与混乱之中。
季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战场,他不断地发出指令,指挥着墨家弟子们利用各种精巧的守城器械,如转射机、连弩车,甚至一些小型的、可以喷射石灰或毒烟的机关,顽强地抵抗着秦军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然而,人力时而有穷。
就在秦军攻势最为猛烈的一刻,城南一处民居被秦军的巨石击中,屋顶瞬间垮塌,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照出废墟中绝望的哭喊声。
季风正指挥弟子们用“唧筒”(一种原始的灭火水枪)向一处被火箭引燃的城楼射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片火海。他的心猛地一沉。墨家讲“兼爱”,视天下人为一体,此刻城中百姓的苦难,如同针刺般扎在他心上。
就在此时,一道纤弱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片火海。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头上简单地束着发髻,几缕散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她手中提着一个药箱,脸上沾染着烟灰,但那双眼睛,却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那是悲悯,也是一种不屈的坚韧。
她不顾燃烧的木梁随时可能坠落的危险,娇小的身影在浓烟和烈火中穿梭,试图从倒塌的房屋中拖拽出被困的伤者。
“小心!”季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也或许没有,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救人上。一块燃烧的横梁眼看就要砸落,女子正奋力拖着一个昏迷的老者,根本无暇躲避。
季风的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对着身旁一名弟子喝道:“接替指挥!”随即,他几个箭步冲到城墙边缘,那里正好有一架墨家特制的“飞爪”,一种可以通过绞盘快速收放,前端带有精钢抓钩的救援器械。
他熟练地操作绞盘,飞爪呼啸而出,精准地钩住了那根即将坠落的横梁一端。季风猛地发力,利用杠杆和滑轮的巧劲,硬生生地将那沉重的横梁拉偏了数尺。
“轰!”横梁砸落在女子身旁,激起一片尘土和火星。
女子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季风从城头投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