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钱斩断的,是过往那点微末的恩情与名义上的牵连,却斩不断乡野间的人言与目光。陈大柱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清晨咽了气。陈婆那日从工坊回去后便病倒了,挣扎着给儿子办了场简陋得近乎寒酸的丧事。出殡那日,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抬着一口薄棺,按习俗需绕村而行,让亡魂最后看一眼生前走过的路,也难免要经过如今已是东塘村另一番天地的工坊门前。
消息早早便在村里传开了。一些好事者,或是对李青禾如今地位心怀复杂者,早早便聚在了工坊附近的道路两旁,低声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瞟向那终日忙碌、蒸腾着生气的工坊大院。他们想知道,这位如今身份显赫、连县尊都要礼让三分的“劝农女史”,在面对前夫出殡的队伍时,会作何反应。是避而不见?是会有一丝怜悯?还是如那日掷钱般冷酷到底?
周娘子也听到了风声,有些担忧地寻到正在后院试验田里查看越冬油菜苗情的李青禾。寒风凛冽,李青禾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蹲在田埂上,手指轻轻拨开覆盖的草帘,仔细查看着嫩苗的根部,对那些隐约传来的哀乐与议论恍若未闻。
“娘子,”周娘子走近,低声提醒,“陈家……今日出殡,队伍怕是要经过前面。”
李青禾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她小心地将草帘重新盖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深陷的眼窝里是惯常的沉静,仿佛周娘子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一般。
“您……要不要回避一下?”周娘子迟疑着建议。她怕那场面难看,也怕勾起李青禾不必要的伤心往事。
李青禾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平静无波:“为何要避?路是大家的路,他走他的,我忙我的。”说罢,她弯腰拿起靠在田边的锄头,开始清理田垄边的枯草,动作不疾不徐,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
周娘子见状,也不再劝,只是心中叹息,默默陪在一旁。
果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支穿着孝服、抬着棺木、吹打着零星哀乐的送葬队伍,便迤逦行来。哭声最大的便是那日来闹过的陈婆,被两个远房亲戚搀扶着,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前行。队伍经过工坊大门时,速度似乎刻意放慢了些,许多抬棺的、送葬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工坊院内,尤其是落在那个在后院田埂上,正低头清理枯草的枯槁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道路两旁的窃窃私语声也低了下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青禾身上。
她甚至没有抬起头。
手中的锄头一起一落,精准地铲断枯草的根系,然后将草屑拢到一旁。寒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和单薄的棉袄,她的背影在空旷的田埂上显得格外瘦削,却也格外挺直。送葬队伍的哀乐、哭声、脚步声,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无法侵入她周身那方寸之地。
过门不驻足。
她就那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那一小段田垄的清理。直到送葬队伍慢吞吞地完全经过,哀乐声逐渐远去,她才直起腰,将锄头拄在地上,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那片已然覆盖了薄霜的薯田,仿佛刚才经过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这时,一个在夜校识了些字、胆子颇大的半大孩子,忍不住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跑出来,跑到田埂边,仰着头,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与不解,大声问道:“李婶婶!那是你以前的丈夫出殡呢!你……你怎么不哭啊?书上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童问:“不哭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