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群情汹汹,矛头直指远在千里之外的李青禾,仿佛她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
就在这几乎一面倒的声浪中,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赵尚书,且慢动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态龙钟、须发皆白的太傅王文正,缓缓踱出班列。他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虽近年已少问具体政务,但其言仍具分量。他并未去看那些激愤的官员,而是步履从容地走到御阶之下,对着皇帝微微躬身,然后转向那托盘上的泥土。
在百官疑惑的目光中,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并未去碰那江南青泥或西北赤砂,而是径直拈起了那方色泽最为沉郁的东北黑壤。
他将其托在掌心,凑近眼前,仔细端详,甚至还用指尖捻动少许,感受其细腻油润的质地。然后,他将那点捻开的黑土置于鼻端,轻轻嗅了嗅。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太傅这出乎意料的举动。
良久,太傅放下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依旧难看的赵启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尚书言此乃‘秽物’?”他顿了顿,将掌心那点黑土示于众人,“此土,若老夫所辨不差,应是来自关外辽泽之畔,或是更远的黑水之地。其性极肥,攥之可出油,插根筷子或能发芽。”他目光转向赵启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诘问,“此等沃土,所产之粮,滋养边军;所生之参,乃贡御珍品,价比黄金。尚书大人,请问,产出皇家贡品之土,怎就成了你口中的‘秽物’?”
太傅捻黑土:“此土产参,怎是秽物?”
一言既出,赵启明顿时语塞,脸色由红转青,张了张嘴,却一时难以反驳。殿中那些方才附和的大臣,也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喧哗之声戛然而止。
太傅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御座,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李青禾以一女流,不畏艰辛,巡行乡野,体察民瘼。其《抛荒录》所言是否全然属实,自有待核查。然其心系黎庶,敢于直言之心,不应因方式非常而遭诛戮。更遑论,她以此泥土为证,虽看似粗鄙,却正是其力求实证,不尚空谈之处。此‘泥印’,印的是她劝农女史之责,证的或是江南赋税之弊!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端坐其上,目光深邃,掠过托盘上那几方沉默的泥土,掠过脸色铁青的户部尚书,掠过垂首不语的老太傅,最后,重新落回那份《抛荒录》上。殿中一时静极,只闻殿外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
塘埂方向。朝霞初露,映照着平静的溪面。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溪畔,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清晰地看到了紫宸殿内那场因几捧泥土而起的激烈争锋。
枯槁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沾染了朝堂硝烟与黑土芬芳的声响,缓缓地吐出:
“……朝——……”声音顿了顿,似在感受那庙堂之上的暗流汹涌。“…——堂——…”“…——泥——…”下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对微末之物搅动乾坤的深沉审视,向下一点。“…——战——…”
“朝堂泥战——!!!”
声音落下。他身影融入瑰丽的晨光与苏醒的村落炊烟。遥远的京师,紫宸殿内的寂静仍在持续,那几方来自田间的泥土——……已——……不——……再——……是——……泥——……土——……,——……而——……是——……化——……作——……了——……无——……声——……的——……惊——……雷——……,——……在——……帝——……王——……与——……群——……臣——……的——……心——……头——……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