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的一间阶梯教室里,姚珮芳坐在中间排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大学语文》教材。
她报的是成人本科的工商管理专业,学制三年。
公司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处理工作也慢慢吃力。姚珮芳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靠和方远的关系才在公司立足,所以,她想系统学习一下管理知识来提升自己。
成人高考在86年就已制度化,像她这样希望通过业余学习拿个文凭、提升自己的在职青年,在90年代初的上海已不算稀奇。
教室里坐满了人,今天的课是大学语文,必修科目,关系到最后的考试。
讲台上,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讲解着唐代边塞诗。
讲到王昌龄的《闺怨》,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同学们注意,‘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句,笔锋陡转,当初鼓励丈夫去追求功名,如今春光烂漫,独守空闺,才惊觉这富贵荣华,远不及朝夕相伴的平凡温情来得实在……”
姚珮芳恨恨地合上笔帽,这笔记不记也罢!
还有人比我更懂吗?这教授是不是在针对我?!
唉!
方远现在,算不算是“觅”到了他的“封侯”之路呢?
现在可不是要她帮着数毛票的小录像厅了。柏林擒熊,百万美元外汇入账,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还有那些找上门来的领导、片商、银行信贷员……
他如今是上海滩文化圈里风头最劲的“方老板”。
可是,姚珮芳却觉得,他离自己,反而比在录像厅那时更远了。
那时候,每天提心吊胆,赚的也没现在多。但方远每天都会在眼前晃悠,两人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头碰头地算账、偶尔他会说个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蹩脚笑话逗她。
下班了,他还会骑着自行车载她回家.....
现在呢?他开着奔驰车,出入高级宾馆,谈的是国际版权、电影节、上亿的投资项目。
就连这次从柏林载誉归来,她也没见他几次。之后便是无休止的应酬、会议,连公司都难得踏进一步。
下课铃响起,姚珮芳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同学,请问你是管理班的吗?我看你有点面生……”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鼓起勇气凑过来搭话。
姚珮芳正烦着,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脚步却没停。
说实话,别看姚珮芳在方远那是像个傻大妞似的,但是一旦她板着脸,自带名模的冷艳气场,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那男同学见她这冷淡模样,立刻失去继续搭话的勇气吗,讪讪地停在了原地。
姚珮芳心里乱糟糟的,低着头就往校门口走去。刚走出大门,她习惯性地抬眼望去,整个人却猛地愣住了。
只见方远正斜靠在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老坦克自行车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她。
姚珮芳瞪大了眼睛。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哟,姚大学生下课啦?咋脸色那么臭?怎么,是教授讲的不好,还是哪个不开眼的同学惹着你了?”
姚珮芳看着眼前的人,又瞥了眼那辆熟悉的老坦克.....
不行!不行!我不能那么快被哄好!
她艰难地继续嘴硬:“哼,方老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骑这破车来我们这小小的学校门口了?您的奔驰呢?别是又拿去谈几个亿的大项目了吧?”
但是嘴角已经情不自禁扬了起来。
方远也不恼,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书包,挂在了车把上,笑道:“几个亿的项目晚上再说,奔驰哪有这好使?又能载人,又能锻炼身体。
再说了,接咱们未来的工商管理硕士下课,不得用点有纪念意义的交通工具?”
他拍了拍后座:“上来吧,今天哪儿都不去,就负责把你送回家,深刻检讨近期脱离群众的工作作风。”
姚珮芳轻巧地侧身坐上后座,动作自然熟悉,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拽住了他风衣的衣角。
“坐稳咯!”方远吆喝一声,蹬起自行车。姚珮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什么奔驰,什么封侯,还是现在最好。
“喂,”她声音轻轻的,“晚上我想去吃肯德基,不许你找黄牛!要亲自去排队!”
“得令!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真的先去吃了肯德基。方远果然老老实实排了队,姚珮芳手里拿着个甜筒,看着他挤在排队的人群里,莫名觉得比看他站在柏林领奖台上还顺眼些。
从肯德基出来,方远没骑向回公司或者姚珮芳回家的路,而是车头一拐,蹬进了一条偏僻的马路。
最终,他在一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院门前停了下来。
门内,是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洋房,样式古朴别致,带着个小小的的院子。房子坐落的位置极好,就在湖南路附近的一条弄堂里,闹中取静。
“这是哪儿?”姚珮芳疑惑地看向方远,从后座上跳下来。
她没听说公司在这附近有业务点,也不记得方远在这里有什么朋友。
方远停好车,从风衣内袋里摸出一串黄铜钥匙,在姚珮芳眼前晃了晃:“下来看看。”
他走上前,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然后侧身,示意姚珮芳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