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坊的喧嚣如同浑浊的潮水，裹挟着汗臭、血腥、劣质丹药的苦涩和各种贪婪的欲望，拍打着熊和共的神经。他紧跟在石头身后，每一步都踏在泥泞或坑洼的地面上，体内灵气冲突带来的刺痛感，在周遭无数杂乱气息的挤压下，变得更加尖锐。柳轻烟落后半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淡绿色的光晕在体表流转不息，顽强抵御着环境的侵蚀。
石头熟门熟路，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他带着两人避开了主干道上那些气息凶戾、眼神不善的区域，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坊市深处一条相对狭窄、光线也更为昏暗的小巷入口。
巷子两旁的摊位更加破败，多是些用破布烂席铺就的地摊。摊主也多是些气息更加萎靡、眼神麻木或带着绝望之色的修士，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满面尘灰，如同被这座坊市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的枯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沉的暮气。
“喏，这边，”石头压低声音，指了指巷子里几个挂着“收金”、“兑灵”之类破旧木牌的摊位，“那几个老油子还算公道，至少明码标价，不会像入口那些家伙一样黑心。你们身上的金子，在这里能换到足数的下品灵石。”
熊和共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摊位。摊主有眼神浑浊的老者，有脸上带疤的凶悍妇人，也有缩在角落里、裹着破袄瑟瑟发抖的瘦弱青年。他们摊位上大多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写着“收黄金”或“兑灵砂”的木牌，外加一个破碗或布袋。
“十两黄金，换一块下品灵石？”熊和共的声音低沉沙哑，再次确认。这个比例，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
“对！童叟无欺！”石头肯定道，“快去吧，换了灵石咱们赶紧去买引气法门，这地方呆久了浑身不舒服！”
熊和共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离巷口最近的一个摊位。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穿着一身油光发亮的破旧道袍，眼神浑浊无光，倚靠在一个破麻袋上，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他的摊位上，只有一块写着“兑灵”二字的木牌，和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
熊和共走到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老者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对生意毫不在意。
熊和共沉默地解开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布囊。这布囊材质普通，是他在熊家堡随手扯下包裹随身金锭用的。他探手入囊，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沉甸甸的金属质感。几锭金元宝，每一锭都足有十两重，在凡俗世界，足以让一家数口富足一生，是他离开时随意抓取，只当作盘缠备用之物。
他取出一锭。
黄澄澄的金元宝，在昏暗的小巷中，依旧散发着属于世俗的、令人心安的富贵光泽。
“换灵石。”熊和共将金元宝轻轻放在老者摊前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老者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碗中的金锭。那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无贪婪，也无欣喜，只有一种看惯了废物的麻木。他枯槁的手慢吞吞地伸进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比石头之前灵砂大上许多、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石头。
这石头质地温润，通体浑圆，散发着柔和纯净的灵光，远比那些黯淡的灵砂明亮百倍！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灵气波动，从石头上散发出来，让熊和共和柳轻烟精神都为之一振！
下品灵石！
这便是此界修行的基石！
老者将那枚散发着诱人灵光的灵石，随意地丢在熊和共脚边的泥地上，仿佛丢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子。他甚至懒得再看熊和共一眼，重新合上眼皮，仿佛刚才的交易从未发生。
熊和共看着脚边那枚沾了泥污的灵石，又看看陶碗里那锭依旧闪亮、却被对方弃如敝履的黄金。冰冷的落差感再次涌上心头，却已无法撼动他此刻的意志。他弯腰，捡起那枚灵石。入手温润，灵气丝丝缕缕透入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还有吗？”石头凑过来，眼睛放光地催促道。
熊和共默不作声，再次探手入囊，又取出一锭十两金元宝，放在碗中。
“当啷。”
老者眼皮都没抬，再次慢吞吞掏出一枚下品灵石，丢在地上。
第三锭…
第四锭…
第五锭…
当第五枚下品灵石被丢在熊和共脚边时，连那一直假寐的老者，浑浊的眼皮都微微掀开了一丝缝隙，似乎对眼前这个气息微弱、衣着寒酸的“下界肥羊”能拿出五十两黄金，感到了一丝微弱的诧异。但也仅仅是一丝，随即又归于漠然。
熊和共没有拿出第六锭。他沉默地将地上五枚沾着泥污的下品灵石一一捡起，收入怀中。冰冷的灵石贴着肌肤，那精纯的灵气波动带来一丝暖意，也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资源”的压力。
“走！去买引气法门！”石头兴奋地低呼，拉着熊和共和柳轻烟就要离开这条充满暮气的小巷。
就在这时——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震动感，毫无征兆地从熊和共的怀中传来！
不是灵石！灵石安静地躺在怀里。
是…那枚龟甲！
那枚在葬仙谷底救了他性命、在他丹田气海留下道韵烙印的古老龟甲！
这震动极其微弱，如同沉睡的心脏被惊醒，轻轻搏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苍茫古意的温热感，从龟甲的位置扩散开来，瞬间传遍熊和共全身！这温热感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体内因灵气冲突和环境挤压而产生的刺痛，瞬间缓和了大半！
更让熊和共心神剧震的是，随着这股温热感的扩散，他怀中那五枚下品灵石散发出的微弱灵光，竟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丝丝缕缕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龟甲所在的位置汇聚而去！如同溪流归海！
熊和共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色骤变！
“怎么了？大个子？”石头被他突然停下吓了一跳。
柳轻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熊和共气息的异常波动，美眸中闪过一丝关切和疑惑。
熊和共没有回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龟甲上。那奇异的温热感并未持续很久，震动也只是一瞬。但那股苍茫的牵引力，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盏指路明灯，清晰地指向了小巷更深处的一个方向！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循着龟甲指引的方向望去！
小巷深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真正的老乞丐。头发如同枯槁的乱草，灰白打结，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油污板结、破得四处漏风的破袄。他蜷缩在一张烂草席上，身前铺着一块同样肮脏不堪的破布，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几样东西：一块布满裂纹的黑色石头、几根干枯发黄的草根、一个豁了口的陶土小瓶、还有…一本薄薄的、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书。
龟甲的温热感与那清晰的指向，最终就落在这个破败的摊位，落在那本毫不起眼的旧书之上！
嗡！
当熊和共的目光聚焦在那本旧书上的刹那，怀中的龟甲再次传来一次更清晰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温热震动！
“走…走啊？”石头不明所以，催促道。
熊和共却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小巷深处那个最破败的摊位走去。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本破旧的薄册，体内龟甲带来的温热感与那本旧书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跨越时空的、无法言喻的联系！
石头和柳轻烟面面相觑，只能疑惑地跟上。
走近了，才看清那老乞丐的凄惨。露在破袄外的皮肤如同枯树皮，布满污垢和冻疮。他低着头，乱发垂落，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他身前的破布上，那几样东西都散发着衰败的气息，毫无灵气波动，如同真正的垃圾。唯有那本旧书，封面虽然磨损严重，纸张也泛黄发脆，但熊和共怀中的龟甲，对其的感应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熊和共在摊位前停下脚步。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阴影笼罩了蜷缩的老乞丐。
老乞丐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早已失去生机的躯壳。
熊和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本旧书上。封面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两个残缺的笔画，像是一个“引”字的上半部分，和一个“气”字的下半部分。
《引气基础》？
一个名字瞬间划过熊和共的脑海！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龟甲的指引…指向这本最基础的入门功法？这仅仅是巧合，还是…？
“喂，老乞丐！”石头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这破书怎么卖？”他显然也看到了封面的残字。
蜷缩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骨骼摩擦的“咔咔”轻响，抬起了头。
乱发下，露出一张枯槁到极致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紧贴着骨头，如同蒙了一层灰败的羊皮纸。然而，当那双眼睛睁开时，熊和共和柳轻烟心头同时一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布满血丝，眼白泛着不健康的蜡黄。可在那浑浊的深处，却仿佛沉淀着万载岁月的尘埃，又如同枯井底部倒映着无垠的星空！深邃、枯寂、漠然…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难以言喻的疲惫。这双眼睛扫过石头，扫过柳轻烟，最后落在了熊和共的脸上。
目光交汇的刹那，熊和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挣扎、甚至丹田深处那枚龟甲的烙印，都被这双浑浊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老乞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砂纸摩擦的、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
“书…书不卖…”
石头一愣，随即撇嘴：“不卖你摆出来干嘛？当垫桌角啊？”
老乞丐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熊和共身上，那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换…换东西…”
“换什么？”石头追问，“你这破书，还有这几块烂石头草根，能换啥好东西？”
老乞丐没有理会石头，他那双枯寂浑浊的眼睛，穿透了熊和共的衣衫，仿佛直接看到了他怀中那几枚冰冷的灵石，又或者…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颤巍巍地指向熊和共的怀中。
不是指向装着灵石的位置。
而是…指向了那枚龟甲所在的位置！
熊和共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怎么可能知道？！
老乞丐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诡异的弧度。嘶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底传来：
“你怀里…那枚…石片…或者…你…腰间的…铁片…换…”
石片？铁片？
熊和共瞬间反应过来！龟甲形似古朴石片，寒铁短刀则是铁片！对方竟直接点明要这两样东西交换！
龟甲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寒铁短刀是赵莽所赠，是唯一的凡尘念想！无论哪一样，都绝无可能！
“你做梦！”石头先跳了起来，指着老乞丐骂道，“老东西你疯了吧？一本破书换人家宝贝？想灵石想疯了？大个子，别理他！我们走！前面有的是卖引气法门的铺子！虽然贵点，但比这老疯子靠谱！”
柳轻烟也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熊和共的衣袖，低声道：“熊大哥，此人…古怪。”
熊和共却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与老乞丐那双枯寂浑浊的眸子死死对视着。龟甲在怀中沉寂下去，但那强烈的指引感和此刻对方点明要害的诡异，让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老乞丐…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他认识龟甲？还是仅仅感应到了龟甲的不凡？
他索要这两样东西，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不换…”熊和共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属摩擦，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无论是龟甲还是短刀，都绝无可能！
“嗬…嗬嗬…”老乞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低沉笑声，似乎对熊和共的回答毫不意外。他缓缓垂下枯槁的头颅，重新缩回那破袄里，嘶哑的声音如同呓语：
“…那就…灵石…五块…下品…”
五块下品灵石？！
石头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五块？！你抢钱啊！前面铺子里全新的《引气基础》顶天三块灵石！你这破书都快散架了！一块！最多一块半！”
柳轻烟也秀眉紧蹙。五块下品灵石，几乎是熊和共刚换来的一半！用来换一本来历不明、破旧不堪的入门功法，风险太大。
然而，熊和共怀中的龟甲，在老者报出“五块下品灵石”的瞬间，再次传来一次极其清晰的温热震动！这一次，震动中带着一种强烈的催促和确认！仿佛在说：值！必须换！
龟甲的指引从未出错！在葬仙谷底，是它护住了自己一丝生机！此刻，它如此强烈地指向这本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