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坊,并非一条街,而是云州城西一片巨大而混乱的洼地。这里曾是废弃的船坞和染坊聚集地,污水横流,房屋低矮歪斜,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旧积木。白日里尚且人迹罕至,充斥着刺鼻的霉烂和不知名的腥臊气味,入夜之后,则彻底沦为阴影的巢穴。没有官府的灯火,没有巡城的兵卒,只有零星几点鬼火般摇曳的油灯,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陋巷深处闪烁,映照出墙壁上斑驳陆离的污迹和角落里蜷缩的模糊黑影。
柳轻烟那句“三更灯火稀”,如同一个禁忌的坐标,刻在熊和共心头。此刻,他正像一条贴着墙根游走的壁虎,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巨大的阴影迷宫。破旧的灰黑斗篷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兜帽下的阴影将他整张脸完全吞没。他每一步落下都轻如鸿毛,借助龟息之法,将自身的气息、心跳、乃至脚步声都压至最低,彻底融入这片混乱无序的“大息”之中,仿佛本身就是一块移动的阴影。
左肩的麻木感如同附骨之疽,在枫林一战强行压制寒毒后,变得更加沉重而顽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腰侧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持续的钝痛。百川阁老者的话语在脑海回响:“藏锋敛锐,待时而动。”在这黑水坊,他必须比在枫林时更加谨慎。这里没有光明正大的武者切磋,只有最原始的贪婪、暴戾和致命的陷阱。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劣质药草的苦涩、廉价脂粉的甜腻、死水的腐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的血腥气。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含糊的呻吟、以及金属物品磕碰的脆响。这里是云州城的暗疮,是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是“不便之物”流通的血管。
熊和共的目标很明确——烈阳草、赤血藤,或者任何蕴含至阳至烈药性的东西。只有这类药物,才能压制乃至祛除石魁留下的玄煞寒毒。在正规药铺购买,不仅价格昂贵,更会留下行踪。唯有这无法无天的黑市,才有可能寻到,也唯有这里,才不问货物来源。
他如同幽灵般在蛛网般的巷道中穿行。龟息之法运转到极致,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探查着周围。几个蜷缩在墙角的乞丐,一个在污水沟边呕吐的醉汉,两个在阴影里低声交易、眼神闪烁的黑衣人…他敏锐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接触。
前方巷口,一点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一个用破布搭成的简陋棚子支在那里,棚下坐着个干瘦如柴的老头,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一双浑浊的老眼在油灯下闪着狡黠的光。他面前的地上,随意铺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上面杂乱地堆着一些干瘪的草药根茎、几块颜色怪异的矿石、几枚生了绿锈的铜钱,甚至还有几颗不知名野兽的獠牙。
熊和共的脚步无声地停在棚子前几尺外的阴影里。他没有立刻上前,兜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油布上的物品,最终落在一小捆暗红色、表皮粗糙、隐隐散发着微弱热气的藤状根茎上。
赤血藤!虽然品相极差,但那股微弱的阳烈之气不会有错!
“老丈,那捆红藤,怎么卖?”熊和共刻意将声音压得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干瘦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客,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门牙:“小哥好眼力!这可是上好的‘地火藤’,采自南疆火山口,阳气十足!专治寒毒阴伤,壮阳补气也是一流!一口价,十两银子!”
十两?熊和共心中冷笑。这老鬼分明是漫天要价,这捆赤血藤成色最多值个二三两。但他此刻急需,也懒得计较。
“贵了。”他言简意赅,“五两。”
“五两?”老头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小哥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八两!不能再少了!”
熊和共沉默片刻,手伸入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和一把铜钱,掂量了一下。这是他仅剩的所有钱财,加起来约莫七两出头。他正待还价——
“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泣声,夹杂着铁链摩擦的窸窣声,忽然从棚子后面那条更幽深、更黑暗的窄巷深处传来!
这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寻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但在熊和共全力运转龟息、感知提升到极限的状态下,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清晰!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怀中紧贴心口的龟甲,竟在此刻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带着厌恶与冰冷警告的波动!比在枫林感应到柳轻烟剑气时强烈十倍不止!
那是什么?!
熊和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兜帽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不再理会老头,所有注意力都转向了那哭声传来的黑暗深处!龟甲的反应,从未如此激烈!那里,有极度邪恶污秽之物!
“老丈,后面是什么地方?”熊和共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干瘦老头脸上的狡黠笑容瞬间僵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深深的忌惮。他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带着惊恐:“小哥!莫问!莫看!那地方…沾不得!快走!快走!赤血藤五两卖你了!拿了快走!”
老头几乎是抢过熊和共手中的银钱,把那捆赤血藤塞到他怀里,然后像驱赶瘟神一样连连挥手,整个人缩回棚子阴影里,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头的恐惧,龟甲的警示,还有那压抑的哭泣…熊和共心中的警兆瞬间攀升到顶点!他不再犹豫,将赤血藤揣入怀中,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烟雾,悄无声息地贴墙滑入老头棚子后面的那条窄巷。
巷子比外面更加狭窄、肮脏、黑暗。墙壁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尿臊和霉味。脚下是黏腻的淤泥,踩上去令人作呕。哭声和铁链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鲁的呵斥和低沉的狞笑。
“小兔崽子!再哭!再哭老子现在就放干你的血!”
“嘿嘿,大哥,这细皮嫩肉的,血肯定纯净…”
“少废话!动作快点!坛子封好!这批‘血引子’金贵得很!耽误了舵主的大事,老子剥了你们的皮!”
血引子?!
熊和共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极其邪恶的名词瞬间划过脑海——血婴丹!他在熊家堡的古籍中见过零星记载,那是用未满周岁的婴儿心头精血为主药,辅以各种阴毒之物炼制而成的邪丹!服之可短暂激发潜能,透支生命,歹毒无比,为武林正道所共诛!没想到,竟在这黑水坊的深处,撞见了此等灭绝人性的勾当!
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熊和共竭力维持的龟息沉静!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凌厉无匹!左肩的麻木和腰侧的伤口似乎都被这股狂暴的杀意暂时压制!
巷子尽头,是一个被几堵破墙围起来的死胡同。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墙头,光线摇曳,将几个凶神恶煞的身影投在肮脏的墙壁上,如同扭曲的妖魔。
三个穿着黑色劲装、胸口绣着一条狰狞毒蛟图案的壮汉围在中间。地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衣衫褴褛,看身形不过六七岁的女童,手脚都被粗糙的铁链锁住,一张小脸脏污不堪,布满泪痕,嘴巴被一块破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一个诡异的姿势,滴滴答答地流入地上一个敞开的、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黑色陶坛中!
一个满脸横肉、脸上带着刀疤的毒蛟帮头目,正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别磨蹭!坛子满了就封口!”他腰间挎着一把厚背鬼头刀,刀柄上缠着浸透汗渍和血污的黑布。另外两个帮凶,一个手持牛耳尖刀,正狞笑着准备再次割向女童另一只手腕;另一个则抱着几个同样的黑色陶坛,坛口用油纸和泥封得严严实实,透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畜牲!”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九幽寒冰的低吼,骤然在死胡同口炸响!
三个毒蛟帮众猛地一惊,霍然回头!
只见巷口阴影处,一个裹着灰黑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兜帽下,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芒,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一股冰冷刺骨、凝练如实质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死胡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什么人?!”“找死!”两个帮凶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短刀。
那刀疤头目反应最快,眼中凶光爆射!他经验老辣,一眼就看出这斗篷客来者不善,而且身上那股杀气绝非寻常!他没有任何废话,在转身的同时,右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宰了他!”刀疤头目厉喝一声,猛地扬手!
嗤嗤嗤!
三道乌光,快如闪电,成品字形,带着刺鼻的腥风,直射熊和共面门、咽喉和心口!竟是三枚喂了剧毒的透骨钉!狠辣歹毒,一出手就是绝杀!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帮凶也嚎叫着,一左一右挥刀扑上!刀光闪烁,封死了熊和共的左右退路!配合默契,显然干惯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面对三面袭来的致命攻击,熊和共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三枚剧毒透骨钉,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沉稳如山!力贯足底!地面潮湿的淤泥竟被踏出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身体在踏出的瞬间,如同灵蛇般诡异地一扭!形意——蛇形!游身!
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骨头,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动作快得留下一道残影!那三枚歹毒的透骨钉,擦着他的斗篷边缘呼啸而过,笃笃笃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深入寸许,钉尾兀自颤动不已!
左右两把劈来的短刀,也因为他这匪夷所思的滑步,落在了空处!
刀疤头目瞳孔骤缩!好诡异的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