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逃亡路(2 / 2)

比天灾和徭役更可怕的,是人祸。

他曾亲眼看见一队穿着破旧号衣、却凶神恶煞的兵丁,冲进一个已然萧条的小村子,以“稽查逃役”为名,翻箱倒柜,最后抢走了村民藏在地窖里最后一点救命的粮种,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哭天抢地。

他也遇到过真正的土匪。一次在穿越一片荒芜的丘陵时,七八个手持生锈柴刀、锄头的汉子从枯树林里跳出,拦住了去路。他们同样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但眼中闪烁的是饥饿催生出的疯狂绿光。

“留下马和行李!饶你不死!”为首一人嘶哑地吼道,声音里却带着虚张声势的颤抖。

高鉴没有言语。他缓缓从行囊中抽出那柄环首刀。刀身虽沾染风尘,但出鞘时那一声冰冷的嗡鸣,以及他此刻虽疲惫却依旧锐利冰冷的眼神,瞬间震慑住了这群乌合之众。他们看到了他冷峻的脸,看到了刀上隐约残留的暗色痕迹。

高鉴从怀中摸出仅剩的半个黑馍,扔到对方脚下。

“只有这个。要么拿上滚,要么,”他手腕一抖,刀锋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寒光,“试试我的刀利不利。”

土匪们盯着那半个黑馍,又看看高鉴和他手中的刀,最终,对饥饿的恐惧压倒了对财物的贪婪。他们抢过那半个馍,迅速消失在枯树林中。

高鉴收起刀,手心亦是微湿。他并非嗜杀之人,更不愿对这些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动手。

就这样,昼行夜伏,绕城避镇,饮冷水,食糙粮,忍受伤痛,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四天时间,他仿佛走过了四年。坐下骏马也瘦了一圈,神采黯淡了许多。

当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几乎到了极限的身躯,远远望见洛口仓城那巨大的轮廓和黄河水道上密密麻麻的漕船时,心中没有半分抵达目的地的喜悦。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所见所闻,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帝国的虚胖与根基的腐朽,民生的艰难与秩序的崩坏,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巍峨的粮仓,囤积着如山的粟米,与沿途所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讽刺的对比。

他在洛口城外远处寻了一处荒废的河神庙,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小心翼翼地将马匹牵入断壁残垣后,自己则瘫倒在布满灰尘的神龛下,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要消失了。

伤口在隐隐作痛,肚子饿得发慌,但比肉体更疲惫的,是精神。

家,仍在遥远的东方。而这条染血的归家之路,前方似乎依旧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