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尽了最后几片枯叶,田野彻底裸露出黑褐色的冻土。屯子里,秋收的喧嚣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却同样忙碌的节奏——冬储。空气里弥漫着白菜的清甜、萝卜的辛辣和泥土的腥气,家家户户都在为漫长的冬天做准备。
李家新屋的后院里,更是热闹非凡。几口半人高、釉色发暗的粗陶大缸,像列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墙根下。缸沿上搭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旁边堆着小山似的、青翠饱满的大白菜。空气里飘着浓重的白菜味和淡淡的盐腥气。
老三王小芬和老二媳妇赵春花,正围着其中一口大缸忙碌着。王小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结实的小臂。她动作麻利,手起刀落,一颗颗白菜在她手下被利索地削去老帮、切掉根蒂,露出白生生的菜心。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透着股利落劲儿。
赵春花则负责清洗。她蹲在一个大木盆边,盆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井水。她手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将王小芬处理好的白菜一棵棵浸入水中,仔细搓洗掉泥土和虫眼,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洗好的白菜被捞出,控着水,整齐地码放在旁边干净的苇席上。
“老三,你看这菜心多实诚,”赵春花拿起一棵洗好的白菜,掂量着,脸上带着点喜色,“今年雨水足,菜长得就是好!腌出来肯定脆生!”
“嗯,”王小芬头也没抬,手里的刀没停,“是比去年强。就是这老帮子多点,得削干净,不然腌出来发苦。”
“可不是嘛,”赵春花应着,把白菜小心地码好,“娘说了,今年公社搞那个‘腌酸菜大赛’,要评‘酸菜王’呢!咱家这酸菜在屯里可是出了名的,这回说啥也得争口气!”
“争气?”王小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赵春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光靠菜好不行。屯里老李家、老张家,谁家菜差了?关键……还得看方子。”
“方子?”赵春花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三,你是说……咱家那……”
王小芬没立刻回答,只是放下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她走到院墙根下,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木箱子。她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蓝印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
赵春花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油纸包。
王小芬一层一层地剥开油纸,动作极其轻柔,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巴掌大小、颜色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小本子。本子的封皮上,用毛笔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腌渍纪要”。
“这就是……”赵春花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敬畏。
“嗯,”王小芬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发黄的纸页,“奶传下来的。里头记着些老法子,还有……娘这些年琢磨出来的东西。”
她翻开小本子,里面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的字,还有不少勾勾画画的标记。纸张已经泛黄变脆,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陈旧的墨香。
“老三,这……这上头都写的啥?”赵春花凑得更近了,浑浊的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些小字。
“主要是盐的比例,还有下缸的时辰,”王小芬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儿,‘霜降后三日,天晴无风,辰时下缸最佳’。还有盐,‘十斤菜,一斤二两盐,粗盐为佳,细盐次之’。还有这,”她又翻了一页,“‘花椒十粒,八角两枚,干辣椒三枚(去籽),纱布包好,置于缸底’。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头三日,每日翻缸一次,去浊气。七日后,添少许米汤或面汤,增其脆’。”
赵春花听得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对对!娘腌菜,就是讲究时辰!盐也放得准!还有那花椒包!怪不得咱家的酸菜味儿正!又酸又脆还不烂!这……这真是宝贝啊!”
“宝贝是宝贝,”王小芬合上小本子,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再裹上蓝印花布,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可光有方子也不行。火候、手法,都得靠经验。还有这菜,”她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白菜,“得挑,得洗,得晾,哪一步都不能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