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揭示的残酷真相,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黄砚舟和林星晚彻底淋透,寒意刺骨。返回“拾光号”的旅程,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进行。林小满似乎也感知到了姐姐姐夫的巨大痛苦,变得异常安静,只是紧紧依偎着林星晚,用她小小的、温热的手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船艉划破泛着荧光的海面,那梦幻般的蓝绿色光芒,此刻在黄砚舟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姑母黄曼云那抹冰冷笑容的映照,充满了讽刺与哀伤。他独自一人站在船舷边,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却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疑云。
姑母黄曼云……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一个模糊而温柔的影子。父亲黄逸之偶尔提起这个早逝的妹妹,总是带着惋惜,说她聪明伶俐,可惜红颜薄命,在一次前往欧洲的旅途中,所乘船只遭遇风暴不幸罹难,连遗体都未曾找到。家族里关于她的记载很少,似乎她的存在本身就伴随着一种刻意被淡化的哀愁。
可祭坛影像中那个精明、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女人,与记忆中那个模糊温柔的姑母形象,截然不同!那份逼迫林正海签下的“血契”,那份赤裸裸的趁火打劫,几乎颠覆了他对家族、对亲情的认知!
然而,震惊与愤怒过后,一丝疑虑,如同幽暗水草,悄然缠上他的心间。
姑母……她真的仅仅是那样一个贪婪冷酷的人吗?
如果她真的如此贪婪,凭借那份“血契”攫取的巨大利益,她足以在黄家乃至整个南洋商界呼风唤雨,为何后来却寂寂无声,甚至落得个“意外身亡”、几乎被家族除名的下场?
如果她与林正海是那样的对立关系,为何祭坛影像中,林正海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之下,称呼她时,用的却是“曼云姐”这样带着旧日情分的称呼?那眼神深处,除了绝望,是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与信任?
一个个疑点浮上心头。黄砚舟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临时通讯室。他必须弄清楚!无论真相多么不堪,他必须知道姑母黄曼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那看似贪婪的行为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秘密?
“接通伦敦!想办法联系大英博物馆档案部以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特殊文献管理处!”黄砚舟对通讯官下达指令,声音急促而沙哑,“查询所有关于二十至三十年前,南洋华侨,特别是与黄家、林家、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遗产相关的私人信件、航海日志、或者未公开的日记类文档!尤其是……署名黄曼云(huanganyun)或者缩写h..Y.的!”
他想起了姑母的爱好。她年轻时曾留学英国,极爱写作和绘画,有记录日记和随笔的习惯。如果她真的有什么隐情,或许会留下只言片语。而英国作为前殖民宗主国和重要的档案保存地,是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
等待回电的时间格外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黄砚舟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林星晚默默陪在他身边,为他端来热茶,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只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解开他心中的死结。
终于,在深夜时分,通讯室的灯闪烁起来。来自伦敦的回电到了!
对方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声传来,带着英国绅士特有的冷静腔调:“黄先生吗?很荣幸为您服务。根据您提供的线索,我们确实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收藏的一批关于南洋殖民时期经济活动的未整理档案中,发现了一箱标记为‘h..Y.personalEffects’(h..Y.私人物品)的旧物。登记信息显示,它是由一位匿名捐赠者在约二十年前寄存在这里的,声称是‘一位在海上遇难的东方女士的遗物’。因为内容涉及私人日记且年代久远,一直未被详细编目。您需要我们现在开启并进行查阅吗?”
“需要!立刻!请将其中所有文字记录部分,尽可能清晰地传真过来!费用不是问题!”黄砚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
“好的,请您稍等。”
传真机开始缓慢地工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页页泛黄纸张的影印件,带着历史的尘埃气息,跨越重洋,缓缓呈现在黄砚舟面前。
那些纸张质地各异,有的是一般日记本的内页,有的是昂贵的牛皮信纸,甚至还有几张画满了设计草图的素描纸。字迹是流畅而优美的英文花体,间或夹杂着一些中文词语和素描图案,正是姑母黄曼云的笔迹!
黄砚舟和林星晚屏住呼吸,一张张、一页页地仔细翻阅。日记跨越了数年的时间,记录着一位年轻南洋女性在伦敦求学、游历的见闻与思考,文笔敏锐而富有情感。但越往后翻,尤其是接近她“遇难”前那段时间的记录,笔调逐渐变得沉重、隐晦甚至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三日,伦敦,阴雨。】
·【……收到逸之兄长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族未来的担忧。父亲(黄肇麟)年事已高,集团内部某些人与荷兰佬、甚至日本商人走得太近了,那些香料贸易背后的暗流,远比想象中肮脏。他们似乎在利用家族的船队和渠道,进行一些……绝不能见光的勾当。兄长试图劝阻,却收效甚微。他嘱托我,利用在欧洲的关系,暗中查探……我心甚忧。】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五日,槟城,闷热。】
·【……回来了。表面的繁华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腐败与危险。我亲眼看到了账本上那些无法见光的条目,听到了他们在密室里的谈话……他们疯了!为了利益,竟然要拉上整个黄家为他们的走私和背叛垫背!我必须做点什么……】
【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日,秘密。】
·【……接触了林正海。他看起来同样焦虑,他的“观星者”理想与林家族内部分人的唯利是图格格不入。或许……他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但必须万分小心,一步错,满盘皆输。我或许需要……一个伪装。一个足够贪婪、足够有野心的伪装,才能取信于那些蛀虫,并接近核心……】
看到这里,黄砚舟的手猛地一颤!伪装?!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日,极度危险。】
·【……计划开始了。我故意与兄长(黄逸之)争吵,公开表示对家族生意的不满,抱怨分配不公。然后,我找到了林正海,在他面前扮演了一个野心勃勃、渴望夺取权力和财富的妹妹形象……我提出与他“合作”,以提供黄家内部情报为筹码,换取他将来得势后对我的支持……他信了吗?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复杂……但我别无选择。】
【一九三七年,秋,日期模糊。】
·【……晚星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真让人心疼。正海为了她,几乎心力交瘁。这是个机会……一个既能获取信任,或许……或许也能真正帮到他们的机会?我知道这很冒险,甚至卑劣……但我手上的证据还不足以彻底扳倒那些蛀虫……我需要更多……对不起,正海,对不起晚星……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那份“血契”,将来若能真相大白,我黄曼云愿以死谢罪……】
日记在这里,出现了大片的模糊和泪渍的痕迹。可以想见当时书写者内心的巨大挣扎与痛苦。
黄砚舟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继续往下翻,后面的日记越发隐晦,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审查,但关键的信息依然可辨。
【一九三八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