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流言蜚语(1 / 2)

纽约时装周的璀璨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便迅速被南洋翻滚的浊浪吞没。李晚星裹着飞机上薄薄的毯子,蜷缩在黄家那辆如同移动堡垒的黑色轿车后座,窗外飞速倒退的是槟城熟悉又陌生的湿热街景。第五大道的浮华喧嚣犹在耳畔,卡莉·琼斯头顶“凤凰”冠冕时引发的山呼海啸,此刻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星舟”戒指冰冷的触感,和那条匿名的死亡威胁电报带来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真实地提醒着她——风暴从未远离。

她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场属于世界的成功与眼前的泥沼隔绝开来。车子驶入黄家戒备森严的庄园,厚重的雕花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将一部分世界关在了外面。

顶楼那间临时的设计室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料、纸张和淡淡显影药水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工作台上,铺满了从纽约带回来的外文报纸剪报、闪耀着“phoenix”字样的时尚杂志封面、以及雪片般通过电报和邮差送来的合作邀约函。这些本该是“拾光”浴火重生的明证,此刻却像一堆灼热的炭火,烫得她不敢触碰。

她拿起一份《南洋商报》,娱乐版头条赫然是卡莉·琼斯闭场时那惊世骇俗的定格照片,标题是《东方凤凰惊艳寰宇,“拾光”设计师LLee一战封神!》。指尖拂过报纸上自己那张被记者捕捉到的、在后台沉静工作的侧影,照片里,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见。一丝微弱的暖意尚未升起,就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不祥的预感压了下去。

“小姐,”阿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贯的沉稳,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旗舰店那边……有些情况需要您处理。另外,”他顿了顿,递上一个沉甸甸的、柚木镶嵌黄铜的精致盒子,“少爷吩咐,您之前的通讯方式安全等级不足,需要更换。这是公馆内线电话的分机,线路加密,直通少爷书房和安保室。”

安全等级不足?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沉。是因为那条匿名电报吗?黄砚舟又在不动声色地织他的网。她默默接过那冰冷的木盒,指尖划过光滑的黄铜旋钮,这更像是一个定位器和监听器,一个提醒她时刻处于风暴中心、无处可逃的冰冷标记。

她将电话分机盒随手放在桌上那堆光鲜的剪报上,强打起精神:“旗舰店怎么了?”

“开业效应远超预期,订单爆满,但……”阿忠的声音低了些,“舆论场……并不平静。有些声音,不太友善。今早的《槟城快闻》……您最好看看。”

李晚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不友善?南洋这片泥沼,几时对她友善过?林正明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偃旗息鼓?她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当她踏入旗舰店那间崭新的、铺着厚地毯的总经理办公室时,扑面而来的低压气氛还是让她呼吸一窒。负责公关宣传的陈经理脸色难看地站在办公桌前,手里紧紧捏着一份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几个核心店员也聚在一旁,眼神躲闪,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林小姐……”陈经理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更像是看到了更大的麻烦,声音干涩地递上那份报纸,“您……您看看这个。”

李晚星接过,目光落在《槟城快闻》头版加粗的、几乎占满半版的骇人标题上——《揭秘“拾光”神话背后的金主与傀儡:一场精心策划的镀金骗局!》。旁边配着几张印刷粗糙却极具煽动性的照片:一张是黄砚舟在拾光旗舰店开业剪彩时,紧紧握着李晚星戴着戒指的手的特写(配文:枷锁还是恩宠?无名指上的‘星舟’戒指,是黄氏控制‘拾光’与林氏孤女的铁证!);另一张,赫然是纽约时装周后台,黄砚舟将香槟递给李晚星时,两人靠得极近的侧影(配文:金主亲临督战,傀儡设计师的‘高光’时刻!);最致命的一张,是旗舰店开业前夜,李晚星在黄砚舟阁楼办公室外走廊被拍到的模糊身影,她穿着那件浸透雨水的旧旗袍,脸色苍白,额角带伤,而黄砚舟高大的身影在门内的阴影里若隐若现(配文:深夜晚归,伤痕何来?‘托付’背后的交易令人细思极恐!)。

报道内容更是极尽渲染和恶毒揣测之能事,字字诛心:

“……所谓的‘凤凰涅盘’?所谓的‘独立设计师’?扒一扒这位一夜爆红的林晚星小姐的‘真面目’!”

“诸位还记得拾光旗舰店开业时,黄大少当众紧握林小姐戴着戒指的手吗?(戒指图对比见下)没错!纽约这张披衣照上,戒指还在!同一个!这意味着什么?金屋藏娇?还是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林正弘当年走私的‘远星号’惨案,黄家可是最大的苦主!黄砚舟的祖父据说就是被那批‘走私军火’间接气死的!黄大少不把仇人的女儿挫骨扬灰就不错了,为何如此‘尽心尽力’扶持她?甚至不惜砸下血本,把她捧上纽约的舞台?”

“真相只有一个!林晚星根本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孤女设计师!她和她那个走私犯父亲一样,早就攀附上了黄家这棵大树!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换取了黄砚舟的庇护和资源!看看照片里她裹着黄少外套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啧啧,手段了得啊!”

“什么两代传承?什么浴火重生?全是黄氏集团为了洗白‘拾光’这块沾着血的招牌,精心策划的营销骗局!林晚星,不过是黄砚舟摆在台前、吸引火力、顺便暖床的一个漂亮傀儡罢了!可怜林正弘一世清名,死后还要被亲女儿和仇家联手玷污!可悲!可叹!”

报道最后,用极其煽动和侮辱性的语言总结:“一个罪犯的女儿,一个靠金主和身体上位的傀儡,设计出‘凤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南洋的耻辱!建议彻查黄氏集团资金来源,抵制‘拾光’这个用肮脏交易堆砌起来的伪品牌!”

李晚星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任何明枪暗箭。但当这些恶毒的文字,像淬了毒的匕首,将她生命中最痛的部分——阿爸的清白、她的尊严、她视若生命的创作、甚至她与黄砚舟之间那复杂难言却不容亵渎的“托付”关系——如此赤裸裸地、用最肮脏下流的方式剖开、践踏时,那股灭顶的屈辱和愤怒,还是像海啸般将她瞬间淹没!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去看她的脸色。

“还不止这些……”陈经理的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这是……今早派人去报摊收集的……其他几份小报的‘号外’和……‘读者来信’摘录……”他不敢递过去,只是放在桌上。

李晚星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猛地抓过那个文件袋,颤抖着手指打开。里面是几份印刷更加粗糙、标题更加耸人听闻的“号外”:

《“拾光”凤凰女设计师夜会金主秘闻!》

《“星舟”戒指下的肮脏交易:孤女如何爬上黄家大少的床?》

《林正弘死不瞑目!女儿与仇家联手玷污“拾光”清名!》

更让人窒息的是厚厚一叠“读者来信”摘录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报馆筛选刊登出来的、或是派人从街头巷议中记录下来的污言秽语:

“我呸!原来是罪犯的女儿!难怪攀上黄家大腿!”

“什么天才设计师?怕不是睡出来的吧?看那几张照片,啧啧,黄少爷眼神都拉丝了!”

“黄砚舟玩得够花啊,捡个破鞋还当宝,又是戒指又是镀金的,林家这烂摊子也敢接?”

“楼上真相了!什么托付,分明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水灵,趁火打劫!林正弘死不瞑目啊!”

“抵制拾光!抵制这个靠卖身上位的设计师!”

“三号井的土埋了她爹,怎么不把她也一起埋了?省得出来丢南洋的脸!”

“还‘凤凰’?野鸡插几根毛就想上天了?黄家砸钱捧的赝品!”

“听说她阿爸当年走私的就是军火,现在黄砚舟接手‘拾光’,谁知道是不是洗钱?建议政府严查!”

“看她那副清高样就恶心!装给谁看呢?骨子里还不是……”

……

一行行,一页页,触目惊心。那些躲在报纸匿名栏或是街头巷尾的阴暗嘴脸,仿佛透过这些字句,都能看到他们扭曲的快意和肆无忌惮的恶意。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心上,抽得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李晚星喉咙里溢出。她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眼前阵阵发黑,那些恶毒的字符在视网膜上疯狂跳动、扭曲、放大,变成一张张狞笑的血盆大口,要将她撕碎吞噬!

阿爸……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污蔑您!怎么能这样践踏“拾光”!怎么能……把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说得如此不堪!

屈辱的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在纽约,她以为她终于用自己的力量,为拾光、为阿爸争回了一口气。可转眼间,她就被南洋这片泥沼拖回深渊,打回原形——一个永远洗刷不掉“罪犯之女”烙印的、靠身体依附男人的、下贱的傀儡!

“林小姐!”陈经理和店员们惊慌地围上来。

“滚开!”李晚星猛地推开伸过来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抓起桌上那个崭新的、冰冷的柚木电话分机盒——这个黄砚舟给予的、象征着“安全”与“控制”的枷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哐当!”一声巨响!

昂贵的柚木盒子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的黄铜部件和电线散落一地!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

李晚星看也没看那堆残骸,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冰冷的文件柜上。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更多。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只剩下无边的恶意和冰冷。这里……这个黄砚舟为她打造的“避风港”,这个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地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离开这些目光,离开这令人作呕的空气,离开……那个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又用无形枷锁将她禁锢的男人!

没有任何犹豫,她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像一道失控的风,冲出办公室,冲出旗舰店灯火通明的大门,一头扎进槟城湿热粘稠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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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如墨,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湿气,吹拂着南峇鲁海滩嶙峋的礁石群。这里远离市区灯火,只有远处灯塔孤独的光柱,偶尔扫过漆黑翻涌的海面。

李晚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高跟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礁石和湿滑的海藻上,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珍珠灰的丝绒礼服下摆被咸涩的海水打湿,沉重地贴在腿上,沾满了沙砾。精心挽起的发髻早已散乱,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块巨大的、伸向海中的黑色礁石,如同受伤的鸟,蜷缩在最高处。咸湿冰冷的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却奇异地让她滚烫混乱的头脑获得一丝冰冷的清明。

脚下,是漆黑如怪兽般咆哮、不断冲击礁石、掀起惨白浪花的大海。那永不停歇的轰鸣,像极了小报上永无止境的污言秽语,一遍遍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为什么?她一遍遍在心底无声地嘶喊。为什么无论她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林正弘之女”的烙印?为什么她倾注心血的作品,会被解读成肮脏交易的产物?为什么她和黄砚舟之间那沉重复杂、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关系,会被如此恶毒地扭曲、践踏?难道她生来就注定要在这片泥沼里沉沦,永世不得翻身吗?

阿爸……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委屈、愤怒、绝望、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拖向深渊。报纸上那些恶毒的标题,黄砚舟那双深沉莫测、掌控一切的眼眸,旗舰店开业时他紧握她的手展示戒指的屈辱,纽约后台那条冰冷的死亡威胁电报……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近乎崩溃的决绝。右手死死攥住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星舟”戒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往下拽!锋利的戒圈边缘割破了细嫩的皮肉,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铂金和虹彩贝母的纹路!痛!钻心的痛!可那戒指却如同生了根,纹丝不动!它早已不是戴在手指上的饰物,而是熔铸进她骨血里的烙印,是她与这场风暴、与那个男人无法切割的共生印记!

“啊——!”一声凄厉的、饱含了所有痛苦和不甘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被呼啸的海风瞬间撕碎、吞没!

她颓然地松开手,看着无名指上那圈刺目的血痕和依旧牢牢禁锢着她的冰冷指环,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沉重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漆黑翻滚、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海,眼神空洞。也许……就这样跳下去……是不是就真的解脱了?南洋的泥沼也好,黄砚舟的枷锁也罢,还有那些无休止的流言蜚语……都再也伤害不到她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她濒临崩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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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刚接到公馆电话,负责跟着林小姐的司机回报,林小姐离开旗舰店后,没有叫黄家的车,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往南峇鲁海滩方向去了!司机跟丢了!”阿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敲开了黄砚舟书房的门。

黄砚舟正在黄氏集团顶楼办公室处理一份加急文件,闻言,手中的金笔“啪”地一声被硬生生折断!锋利的断口刺入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结冰,一股足以冻结空气的恐怖戾气从他周身轰然爆发!

南峇鲁海滩?礁石区?那个地方……暗流汹涌,礁石嶙峋,尤其在这样的深夜里……

桌上那份《槟城快闻》和旁边秘书整理出来的“舆情摘要”(厚厚一叠其他小报的“号外”和不堪入目的“读者来信”摘录),早已有人第一时间呈报给他。他看完了,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那些污言秽语落在他眼中,如同跳梁小丑的呓语,激不起他内心半分波澜,唯有冰冷的杀意在眼底无声凝聚。他太清楚这是谁的手笔,林正明狗急跳墙的肮脏伎俩罢了。他部署的反击通稿和律师函,已通过几家控股的报馆连夜排版,天亮就会铺满槟城所有报摊。

他以为李晚星会愤怒,会找他质问,甚至……会哭。他会告诉她,这些噪音无需理会,一切尽在掌控。他会用事实碾碎那些污蔑。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的反应是砸了电话分机,然后……独自跑去了危险的海边!

那个倔强得像野草、在纽约后台面对死亡威胁还能在他命令下饮尽香槟的女人,竟然会被这些下作的流言击垮?还是说……那些流言里,有什么东西,真正刺中了她心底最脆弱、最无法愈合的伤口?关于她的阿爸?关于……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