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是母亲走向衣柜的脚步声!那脚步略显虚浮踉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和几乎脱力的虚软。
“吱呀——”
柜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微弱的光线和新涌入的、带着清冷雾气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在绝对黑暗中待久了的萧无涯不适地眯起了眼睛。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柜门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完全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然而,当她看到柜子里睁大眼睛、安然无恙望着自己的儿子时,眼底那近乎疯狂的锐利和紧绷终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浓烈的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冰凉甚至还在轻微颤抖的手伸了进来,一把将萧无涯从衣柜里抱了出来,紧紧地、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般搂在怀中。她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声音沙哑地喃喃低语:“没事了…没事了…走了…走了…吓死娘了…真的吓死娘了…”
萧无涯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单薄的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她的心跳快得惊人,隔着衣料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那枚鹅卵石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冰凉,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里,仿佛刚才那持续而奇异的发热真的只是他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但心口处那份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暖意,以及此刻母亲冰凉怀抱带来的鲜明对比,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那支撑他度过漫长恐惧的温暖,并非虚妄。
“娘…”他小声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干涩沙哑,“外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事了,”萧母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决,似乎不愿再多提一个字,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斩断一切可怕的联想,“只是一阵邪风,吹迷了路的不干净东西,找不到路,已经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不敢与儿子清澈探究的眼睛对视,只是用更大的力道,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安全。
她将萧无涯抱回冰冷的炕上,用厚厚的棉被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被角,动作恢复了往日的细致与温柔,只是那指尖触及他皮肤时,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激得他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安顿好儿子后,她却并未立刻上炕休息,而是站在炕边,侧耳凝神,极其专注地倾听了半晌窗外的动静。
确认再也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响后,她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气。但那双眼中深沉的忧虑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她转身走到墙角,从那个装满晒干清心草的竹篓里,毫不犹豫地抓起了大大的一把干枯草叶。
萧无涯躺在被窝里,安静地看着母亲的举动。只见她走到门口,蹲下身,找来一根细硬的柴棍,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厚重的木质门槛撬起一条窄窄的缝隙。然后,她开始将手中的清心草,一根一根,仔细地、均匀地、近乎固执地塞进那道门槛下的缝隙里。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埋一些普通的草药,而是在进行一项古老而重要的仪式,是在构筑一道最后的、虽然看似脆弱却寄托了全部希望的防线,试图将一切邪祟与不祥彻底隔绝在门外。直到那一大把清心草被尽数塞入,缝隙被填得严严实实,再也塞不下一根草叶,她才停下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不定、光芒如豆的油灯。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她在萧无涯身边躺下,将他一双依旧冰凉的小脚不由分说地搂进自己虽然依旧微颤、却努力想为他提供温暖的怀里,如同过去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黑暗中,萧无涯睁着眼睛,一只手悄悄按在自己的心口。掌心里,石子的温暖已经彻底褪去,恢复成溪底卵石应有的冰凉。但那份在极致恐惧黑暗中突然涌现、并与伙伴真挚誓言及母亲深沉守护相连的奇妙暖意,母亲埋入门槛下那捧清心草散发出的淡淡苦涩药香,以及窗外那依旧笼罩天地、死寂无声的浓重白雾,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官印记,却深刻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惊魂之夜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那枚普通的鹅卵石为何会突然发热,也无法理解心口的黑布为何会产生呼应。他只知道,在小石头赠予他这份朴实无华、号称“能挡野兽”的礼物时,或许真的将一份最为赤诚无畏的守护心意,也一同细细地磨了进去。而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在他最孤立无援、最恐惧绝望的时刻,真的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了他一份真实的温暖和坚持下去的微弱力量。
院外,吞噬一切的浓雾依旧沉默地笼罩着沉睡(或无人入睡)的青牛村,万籁俱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某些东西,已经在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悄然改变了。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孩子那颗被恐惧和温暖共同洗礼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