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转身离去时,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柳如烟身形一闪,如落叶般飘到他身后,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后半句:“……阿默叔说过,帮人别等感谢,怕的是没人敢接。”
“阿默叔是谁?”柳如烟开口问道。
少年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红衣似火的美丽姐姐,脸一红,挠头笑道:“你没见过他?他老是低着头走路,影子比咱家锅底还黑。去年秋天来咱村收山货,教了大家这个红绳的法子,后来就走了。”
柳如烟伫立良久,风吹动她的红衣,像是燃尽的火焰。
返回影阁分舵的途中,她取出了所有关于“无名策思想源头”的调查密卷,在夜风中,将它们一页页撕得粉碎,任其散入黑暗。
她只在自己随身的笔记末页,添上了一句冰冷而决绝的话:“善行若需认证,便不再纯粹。”
大运河,白浪滔滔。
工部侍郎程砚望着眼前不断被洪水冲刷的闸口,愁眉不展。
按照旧例,必须耗费白银万两,征调民夫三千,重建巨石堤坝。
可如今国库空虚,民力早已到了极限。
深夜,他独自行走在河岸,心中烦闷。
忽然,他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吸引,只见月光下,一群渔妇正合力将一个个装满了石块的巨大竹篓沉入水底。
“水涨我不顶,水退我自收……”一位领头的盲眼婆婆一边拍着手打拍子,一边哼唱着古老的小调,“……就像那人心,太硬会裂口。”
程砚如遭雷击!
他冲上前去,发现那些竹篓并非死死固定,而是以一种巧妙的结构连接,形成了一片可以随着水位升降而微调的“活基座”。
洪水来时,它们顺着水势下沉、变形,将冲击力化解于无形;水退后,又会恢复原状。
这……这不正是陈默当年为解决浮桥稳定性而创制的《默式浮梁法》的逆向应用吗?
不是加固堤防去硬抗,而是允许其适度变形,以柔克刚!
程砚彻夜未眠,在河边就着月光,推翻了所有旧有方案。
七日后,一份名为“柔性控流系统”的全新方案被送到朝廷。
在奏折的最后,他附上了一句:“治水之道,不在控河,而在知人。百姓不用图纸,也能造出最懂水的房子。”
归京途中,他整理行囊,在包袱底层,发现了一块不知何时被塞入的、温热的陶片,上面用指甲划着两个古朴的字:“顺势”。
中州,旧战场遗址。
沈归舟看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兵,正合力将那座民间自发为陈默建立的“默公祭坛”上的香炉搬开。
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沈老先生,您别见怪。”一位断臂老兵喘着气说,“香火养不了鬼,饱饭才能安魂。再说,阿默叔活着的时候,就没吃过一口正经的供品。”
他们将祭台的石料一块块拆解下来,仔细地铺成一条通往附近村庄的小路。
每一块石板上,都由村里的石匠,重新刻上了当年阵亡于此的普通士兵的姓名与籍贯。
一条由纪念碑化成的路。
沈归舟默默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件遗物——那枚曾锁住陈默真实身份的玉环残片。
他走到路中央,将那枚残片,轻轻嵌入一块界石的下方,用泥土封好。
从此,世间再无信物。
当晚,风雨大作。
第二天清晨,老兵们惊讶地发现,就在那块界石的石缝中,竟钻出了一株绿油油的野荞麦,在晨风里倔强地摇曳。
沈归舟抚着长须,望着那株象征着新生的荞麦,低声自语,仿佛在对一个老朋友告别:“你终于,不必再被记住了。”
深山,茅屋。
陈默正用一根根搓捻好的旧布条,仔细地缠补着一只漏水的木桶,动作专注而安详。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匠人冒着晨露,气喘吁吁地跑来,怀里死死抱着一本手抄的《平水流脉志》。
“先生!我找了您三个月!”匠人眼中满是狂热,“天下人都说这本书有灵,夜里会自己翻页,指引水源!先生,它到底……到底是谁写的?”
陈默没有回答,他放下了手中的布条,将身旁一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木槌,递了过去。
“试试这个。”
匠人疑惑地接过木槌,入手一沉,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槌头已被磨损得极其严重,而他掌心贴合之处,竟有一个完美契合手型的光滑凹痕。
这绝非一人之力所能磨成,而是千千万万双手,在漫长岁月中,以同一种姿势,握着它劳作,才留下的共同印记!
这不是一个工具,这是一段历史,是无数人汗水的结晶。
匠人猛然醒悟,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睡熟在茅屋的草垫上。
怀中的书还在,只是扉页上,多了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娟秀小字:
“读它的人,就是作者。”
屋外,晨雾弥漫,那个修补木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蜿蜒的山径尽头。
唯有屋檐下,一只刚刚补好的木桶盛满了雨水,水滴从边缘落下,滴答,滴答,如同这片土地新生后,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然而,几乎就在那滴水落下的同一刻,远在京城的星象台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无声地酝酿。
程雪的面前,那座象征着帝国命脉、凝聚了无数智慧的大地勘舆图,有史以来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