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春寒料峭。
王卫国从第九战区司令部那座气氛凝重、如同战争心脏般跳动的大楼里走出来时,刺骨的寒风让他那刚刚因为薛岳将军的命令而变得滚烫的血液,稍稍冷却了一些。
缅甸。
一个如此遥远,如此陌生的名字。一个比鄂西山区凶险百倍的异国丛林。一个即将吞噬他和他那支好不容易才重新拉扯起来的部队的,未知的深渊。
他没有回基地。他知道,一旦回去,他就会被卷入出发前那繁杂如牛毛般的准备工作中,再也抽不出身来。
他需要……去见一个人。见一个,他不知道此去经年,是否还能再相见的人。
……
长沙城郊,后方第三战地医院。
这里,是王卫国最熟悉,也最不愿再踏足的地方。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石碳酸、浓烈血腥和腐烂气息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总能勾起他心中最深处、最惨烈的回忆。
与他上次被抬进来时那片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混乱不同,现在的医院,在经历了三次长沙大捷的短暂胜利和整编后,已经恢复了秩序。一排排整齐的帆布帐篷,取代了当初的断壁残垣。伤兵们虽然依旧在呻吟,但至少,他们有了干净的床单和定点发放的药品。
王卫国一身黑色作训服,腰间挂着手枪和那把缴获的佐官指挥刀,肩膀上,扛着崭新的中校军衔。他的出现,与周围那些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普通士兵,格格不入。他那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和细小伤疤的脸,和他那双如同万年寒潭般冰冷的眼睛,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就像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幽灵,与这里的“生”,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了当初那顶小小的、独立的医疗帐篷的位置。那里,已经换成了一顶更大、更坚固的木结构营房,上面挂着一个崭新的红十字木牌——“外科手术室”。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端着一盆血水,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王卫国,被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杀气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盆子打翻。
“长……长官,您找谁?”
“我找林若云医生。”王卫国的声音,沙哑,却又刻意地,放缓和了一些。
“林……林医生?”那小护士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啊,您是说,林主任啊。”
“主任?”
“是啊。”小护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崇拜,“上次日军特工队偷袭,我们医院……牺牲了好多人。刘教授也……也重伤了。这几个月,一直是林医生一个人,扛着整个外科!现在,她是我们这里的主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说道:“不过……长官,您可能要等一会儿了。林主任她……她正在里面,做一台大手术。听说……是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王卫国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走到手术室门口,靠在了那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卫兵,又如同一个即将上路的……囚徒。
他静静地,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晰地听到手术室里,传出的、那些令人心悸的声响。器械碰撞的清脆“叮当”声。医护人员压抑的、紧张的呼吸声。还有……电锯切割骨头时,那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王卫国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他那双握过无数次刀枪,夺走过无数生命的手,在这一刻,竟然微微地,有些颤抖。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害怕。他怕的,不是死亡。他怕的,是这扇门打开后,他该如何,对那个女人,说出“我要走了”这四个字。
“吱呀——”
终于,在第三个小时,手术室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和酒精味,如同重锤般,扑面而来!
“呼……”
林若云,那个熟悉的身影,第一个,从里面,踉跄着走了出来。她脱下了那身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手术服,露出了里面同样湿透了的衬衫。她摘下口罩,那张清秀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血色,只剩下一种如同透明般的、令人心碎的疲惫。
“下一个……准备。”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纸,对着身后的护士,本能地吩咐道。
“林主任!”护士急切地说道,“您……您已经连续工作四十八个小时了!您快去休息吧!下一个,让张医生……”
“不行。”林若云摇了摇头,她用手,死死地撑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张医生在处理肠穿孔的病人。下一个……下一个是颅脑……我必须……”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如同标枪般,静静地,站在走廊阴影里的,黑色的身影。
王卫国。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鲜血与火焰交织的夜晚。
“你……”林若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那双总是明亮坚定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无法抑制的水雾,“你……你的伤……”
她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去,检查他的伤口。
王卫国却先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了那只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完好的右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因为过度疲劳和激动而冰冷、颤抖的、还沾着别人鲜血的手。
“我好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力量,“都好了。”
“你……”林若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抱怨,所有的担忧,所有的责备,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汹涌的泪水。
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这个混蛋!”她将脸,深深地埋在他那坚硬的、却又无比温暖的胸膛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他的后背,发出了压抑的、委屈的哭声,“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以为……我以为你又……”
王卫国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任由她捶打着。他缓缓地,抬起那只同样伤痕累累的左臂,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基地……太忙了。”
“忙?!”林若云猛地抬起头,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忙到连给我报个平安的时间都没有吗?!王卫国!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王卫国看着她,看着她那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涨红的脸。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他那只粗糙的手,轻轻地,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跟我来。”
他拉着她的手,不顾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护士和伤兵的目光,径直,将她拉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伤兵营,拉到了医院后院,那片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种着几颗枯梅的、寂静的小花园里。
寒风,吹过。林若云的身体,微微一颤。王卫国默默地,脱下了自己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黑色军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现在,可以说了吗?”林若云拉了拉那件宽大的、充满了男人硝烟气息的大衣,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
“我来,是跟你……告别的。”王卫国的回答,简单,而又残酷。
林若云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脸上的血色,再次褪得一干二净。
“告别?”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你又要去……去执行任务了?去鄂西?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打黑枪,炸碉堡?”
“不。”王卫国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点上了一根。这是他这两个月来,养成的唯一习惯。只有尼古丁的辛辣,才能让他那根时刻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