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神婆杨婆的家。
奶奶敲了敲门,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响。
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探出头,脸上皱纹密布,眼神在黑暗中却异常锐利,像能看进人骨头里。
“杨姐……”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家山子。”
杨婆没说话,侧身让我们进去。
屋里很简陋,一盏煤油灯,火苗如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香烛混合的奇怪味道。
杨婆让我躺在屋里唯一的土炕上。她伸出枯柴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她的手指冰凉,激得我一哆嗦。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下午。立了筷子,问不出名号。”奶奶急切地说。
杨婆点起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烟雾笔直地上升,然后,在没有任何风的情况下,烟雾开始打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她盯着那烟雾,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
看了很久。屋里静得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突然,她转头问奶奶:“过来的时候,过老坟地了?”
奶奶连忙点头:“过了。”
“不止之前的小鬼,还惊扰了‘邻居’了。”杨婆的声音低沉下去,“有个‘好热闹’的,一路跟着你们来的,就趴在这娃的背上。”
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感觉后背那股一直存在的阴冷,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冰贴在那里。
奶奶的脸唰一下白了。
杨婆不再多说。她让奶奶扶我坐起来。
她端来一碗清水,又拿出一张黄裱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些弯弯绕绕的符号。然后,她点燃符纸,灰烬落进碗里。
她用手指在水里搅了搅,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急。
最后,她含了一口符水,“噗”地一声,喷在我脸上。
水很凉。但奇怪的是,被水喷过,我脑袋里那股浑浑噩噩的感觉,竟然消散了一些。
接着,杨婆拿起那碗符水,走到门口,猛地将水朝门外泼去。
“哪来的,回哪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泼完水,她砰地一声关上门,迅速在门闩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符。
做完这一切,杨婆像是耗尽了力气,喘着气对奶奶说:“好了,缠身的都送走了。但魂吓掉了一缕,得叫回来。”
她让奶奶抱着我,坐在门槛里边。
然后,她拿了我一件贴身穿的小褂,走到院子里。
夜更深了,村里的鸡叫了头遍。
我靠在奶奶怀里,迷迷糊糊中,听到杨婆在院子里,用那种悠长而苍凉的调子,一声声喊着:
“山子……回来哦……”
“山子……跟奶奶回家咯……”
那声音穿透黑夜,飘向远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牵引着什么东西。
奶奶也低声在我耳边应和:“回来了,山子的魂儿回来了。”
喊了七声,应了七声。
杨婆走进来,把那个小褂重新给我穿上,紧紧裹住。
说来也怪,就在那小褂裹上身的瞬间,一直缠绕着我的那股透骨的阴冷,突然就像潮水一样退去了。虽然还在发烧,但那种往下沉、被什么东西拉扯的可怕感觉消失了。沉重的眼皮也轻松了不少。
我吁出一口滚烫的气,哑着嗓子说:“奶奶,我渴……”
奶奶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滴在我脸上,温热。
杨婆疲惫地摆摆手:“倒碗温水给他,慢慢喝。天亮了就没事了。以后天黑,少让孩子去野地乱跑。”
奶奶千恩万谢,把贴身口袋里用手绢包了好几层的钱,硬塞给杨婆。
杨婆只抽了一张皱巴巴的零票,把剩下的推回来。“乡里乡亲,不说这个。孩子要紧。”
鸡叫三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奶奶背起我,踏上回家的路。
回去时,天亮了,路也好走了许多。经过那片老坟地时,阳光照在墓碑上,那些柏树也只是普通的树,夜里那些高瘦诡异的影子,荡然无存。
我伏在奶奶背上,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看着她因一夜未眠而更加佝偻的背影,一步一步,稳稳地背着我,走向家的方向。
我的烧渐渐退了,睡意袭来……
许多年过去了。
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工作,见识了科学和现代文明。我不再相信鬼神之说,能用物理原理解释风雨雷电,能用生理学分析梦魇高烧。
但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用任何理论,去完全否定那个夜晚的经历。
我无法解释那三根为何能立住的筷子,无法解释杨婆为何能精准说出我们路过坟地,更无法解释那碗符水和几声叫魂,为何能驱散我身上医学也难退的恶寒。
也许,那一切都可以归咎于孩童的幻觉和高烧的谵妄。也许,奶奶和杨婆,只是用她们世代相传的、近乎本能的方式,对抗着她们无法理解的疾病与恐惧。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真实的。
真实的是奶奶背着我走在漆黑山路上的每一步,是她的汗水浸透我衣衫的温热,是她喘息中不曾犹豫的坚定。
真实的是在那蒙昧的黑暗里,有两个老人,用她们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拼尽全力,从某种不可名状的冰冷存在手中,抢回了我这个孙子的魂灵。
那片老坟地早已平了,二十里铺的神婆杨婆,也作古多年。奶奶的背,再也背不动我。
但那个夜晚,奶奶脊背的温度,穿过漫长岁月,至今仍熨帖着我偶尔惶惑的内心。它提醒我,无论走多远,我的根,曾深扎于一片相信万物有灵、敬畏天地的土壤。而那份源于血脉亲情的、最朴素的守护,本身,就是一种能穿透黑暗、震慑邪祟的磅礴力量。
它比任何鬼怪都更真实,也更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