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乡愁(2 / 2)

就在我们以为快要走出核心区域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左侧一棵栎树后面,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矮小的、佝偻的身影,穿着一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斜襟布衫,头上包着一块褐色头巾。那是……奶奶生前常穿的衣服!

“奶奶……”我下意识地轻声叫道,脚步慢了下来。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主要来自家里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但那个身影,那个轮廓,和我记忆深处的奶奶一模一样。

她侧身站在树后,只露出半个身子,脸隐藏在阴影里。她没有动,也没有看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没有恐怖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怜惜?

爷爷也看到了。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看到他眼眶瞬间红了,里面有水光闪烁。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伸出了手,那是一个想要触摸又不敢触摸的姿态。

“是……是你吗?”爷爷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悲恸。

那个身影依旧不动。但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她在无声地流泪,在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对我们爷孙俩身处险境的担忧和不舍。

大白没有吠叫。它看着那个身影,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悲伤的、类似哭泣的呜咽声。它甚至摇了摇尾巴,但又不敢靠近,只是用鼻子朝着那个方向使劲地嗅着,仿佛在确认某种熟悉又遥远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爷爷和那个无声的身影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生与死之间巨大的悲伤和阻隔。

最终,爷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收回了手。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走吧……你阿奶不想我们留在这儿。走吧……”

他不再看那个方向,用力拉起我的手,几乎是拖着我,转身,迈着沉重而决绝的步伐,向林子外走去。

大白最后看了一眼栎树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哀伤的呜咽,然后快步跟上我们。

这一次,没有再出现任何幻象。我们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终于冲出了黑林子那无形的界限。

当清冷的月光再次洒在我们身上,当夏虫的鸣叫重新传入耳中,我们才敢停下来,瘫软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水下潜逃出来。

老黄,没有找到。

第二天,爷爷叫了村里几个胆大的壮年男子,白天再次进山寻找。他们找了一整天,几乎翻遍了黑林子外围的区域,只在一处陡坡下找到了断裂的牛绳,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大家都说,老黄怕是凶多吉少了,可能失足掉进了哪个隐蔽的山涧,或者被什么大型野兽给拖走了。想起昨晚的遭遇,我和爷爷心里都明白,老黄遭遇的,可能比野兽和失足更可怕。

我们以为永远失去了老黄。爷爷沉默了许久,在院子里给老黄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大白有好多天都无精打采,经常跑到牛棚里,对着空荡荡的食槽发呆。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被院子里大白的异常狂吠惊醒。我跑出门,看到大白正围着一个趴卧在院门口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激动地打转,不停地用舌头舔舐着。

是老黄!

它回来了。几乎是爬回来的。原本壮实的身躯只剩下了一层皮包着骨头,肋骨根根可数,眼窝深陷,毛色干枯脏污,四条腿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它看到我,努力地想抬起头,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泣音的“哞”声,眼睛里滚出大颗浑浊的泪珠。

爷爷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这个一向坚强的老人,瞬间老泪纵横。他扑过去,抱住老黄干瘦的脖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抽动。

消息传开,村里人都来看稀奇。经验最丰富的老人看着老黄的样子,都啧啧称奇,说这牛能回来,简直是奇迹。

村里的神婆王奶奶也被请来了。她围着老黄转了几圈,又看了看它无神的眼睛,烧了张黄纸,最后对爷爷说:“老哥,你这牛,魂儿是被山里的‘脏东西’给拉走了。那是‘鬼拉脚’,专门拉牲口的魂,拉走了就回不来了。”

她顿了顿,指着老黄那双流泪的眼睛,“可它心里头,念着家,念着你们爷孙俩啊。这是凭着对主家的一股忠心和念想,硬是从鬼门关里,把魂儿挣了回来,爬也要爬回这个家。这毅力,了不得啊!它这是……用命在认家啊。”

爷爷听了,更是抱着老黄泣不成声。我抚摸着老黄冰冷粗糙的皮肤,看着它那双饱含泪水、充满疲惫却终于安心的眼睛,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恐怖的夜晚,心里明白了,我们遇到的恐怖幻象,或许正是老黄在山的另一边,经历的灵魂层面的折磨和挣扎。

而它,最终赢了。

老黄虽然回来了,但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耕田了。爷爷精心照料了它大半年,它才慢慢恢复了一些生气,但终究是老了,瘦了。

它依然温顺,喜欢用舌头舔我的手,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深邃的东西,像是看透了生死界限。

时间过得飞快,像山涧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我上了中学,父母依旧在城里奔波。爷爷的背更驼了,白发也越来越多。

我高三那年,爷爷在一个安静的秋日下午,坐在院子里那把磨得光滑的竹椅上,看着西斜的太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很安详,像是劳累了一生,终于可以歇歇了。老黄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也无疾而终,静静地倒在牛棚里,仿佛只是睡着了。大家都说,这牛是通灵性的,主人走了,它也就没有牵挂了。

处理完爷爷和老黄的后事,父母决定接我去他们打工的城市生活。故乡,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带着已经十六岁、老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大白,来到了村后那个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山坡上。

夕阳如血,把整个山峦和村庄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切都和我小时候的故乡一样,却又不一样了。

大白趴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喘气声很重。它的毛色不再雪白,变得灰黄暗淡,眼睛也浑浊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干瘦的脊背,能清晰地摸到骨头的形状。它享受地眯着眼,尾巴无力地摇了摇。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山脊。天地间的光线逐渐暗淡,星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

忽然,我感到膝盖上的重量一沉。大白枕着我膝盖的头,彻底放松了下来。它喉咙里那沉重的喘息声,停了。

我低下头,看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安详,像是陷入了熟睡。只是,它的胸膛不再起伏。

它永远地离开了我。在这个承载了我们所有童年记忆、所有悲欢离合的山坡上,在故乡的怀抱里,它走完了自己忠诚的一生。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滴落在大白尚且温热的身体上,滴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我失去了爷爷奶奶,失去了沉默寡言却忠诚如山的老黄,现在,又失去了陪我走过那个恐怖夜晚、一次次将我们从幻象边缘拉回、守护了我整个童年的大白。

从此以后,故乡于我,不再是具体的房屋、田野、山坡,而是变成了一个由思念构筑的、遥远的符号。

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是爷爷奶奶慈祥的目光,是老黄粗糙温暖的舌头,是大白清脆忠诚的吠叫,是那个夏夜山林里冰冷诡异的雾气,也是这山坡上血色夕阳的余温。

我带着他们所有人的爱、勇气和守护,走向山外的世界。

而他们,则永远地、安静地,沉睡在了故乡的泥土深处,与这片山川河流融为一体,成为了我生命中,最沉重、也最温柔的那一部分。

多年以后,每当我在城市的夜晚感到孤独迷茫,我总会想起那个山坡,想起那晚的月光和手电筒的光柱,想起大白拼命的吠叫,想起老黄最终归来时那含泪的眼睛。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丢失,就像老黄对家的眷恋,就像大白对主人的忠诚,就像爷爷奶奶对土地和孙儿的守护,它们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化作了故乡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