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守夜(2 / 2)

点完,爷拿起那张土黄色草纸和一支秃头毛笔,蘸了点什么墨汁,飞快地画了个扭曲的符号,贴在炕头的土墙上。

接着,爷坐在炕沿,右手紧握那个奇怪的木柄,左手轻轻放在铁柱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嘴里开始极低地念诵什么。那声音含混不清,不像普通话,也不像本地土话,音调古怪,忽高忽低,有时急促,有时拖长,在寂静的屋里回旋,听得人心里发毛。

就在这时,炕上的铁柱突然不动了,也不发抖了,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停了。他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屋顶的房梁。屋里那盏小油灯的灯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一缩,变得只有绿豆大小,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把整个屋子都映得绿油油的,所有人的脸都成了青灰色。

几乎在灯焰变绿的同时,我清楚地感觉到,屋里多了一样“东西”。

它不在墙角,也不在炕上,但它就在这屋里。看不见形状,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个无形的漩涡,散发着冰冷的恶意。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呼吸变得困难。墙上那些扭曲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在幽绿的光线下轻轻晃动。

我死死攥着拳头。爷念诵的声音大了一些,语速更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握着木柄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贴在墙上的那张草纸,无风自动,轻微地“哗啦”响了一声。紧接着,那个无形的“漩涡”似乎移动了,带着一股寒气,朝门口方向缓缓“流”去。

我能“感觉”到它经过我身边,一种彻骨的阴冷扫过我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它似乎对爷有所顾忌,绕开了炕边,那股冰冷的恶意像潮水般涌向门口。

爷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看向门口方向。他左手依然按着铁柱的额头,右手持木柄,凌空急速划动,像是在书写,又像是在阻拦。

那“东西”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幽绿的灯焰剧烈跳动起来,明灭不定。李老四夫妇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也可能更久,时间在那时仿佛停滞了。终于,那种无形的“存在感”离开了屋子,像退潮一样,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几乎同时,小油灯的灯焰“噗”地一下,恢复了正常的黄色,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幽绿和阴冷消失了。屋里的空气仿佛也重新开始流动。

炕上的铁柱,长吁了一口气,眼皮耷拉下来,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爷爷也松了口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起木柄和剩下的草纸,对李老四低声交代:“没事了。让孩子睡一觉,明天晌午再起来。这几天别沾冷水,别吃生冷。门口挂上红布条,三天别摘。”

李老四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爷扶住他,没多话,示意我该走了。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洒下来,能看清路面了。蛙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响了起来,恢复了夏夜的热闹。过独木桥时,河水依旧冰凉,但那种被窥视的粘稠感消失了。

爷一路沉默,直到快到家门口,他才停下脚步,望着月光下安静的村落,点了袋烟,深吸一口,缓缓说道:“三娃,这世上,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得敬着,远着。人呐,心里要亮堂,身子要正,邪乎东西就近不了身。”

那晚之后,铁柱慢慢好了起来,又成了那个满山跑的野小子。我再也没见过那种灰影,也没感受过那种彻骨的阴冷。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幽绿灯光下的夜晚,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存在”,以及爷爷那双青筋暴起、却异常稳定的手。

多年后,爷爷过世了,村里也不再需要“守夜人”。我去了城市读书工作,见过各种霓虹闪烁,听过各种喧嚣。但每当夜深人静,我还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爷爷的话。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爷爷守的,不光是夜的宁静,更是人心里的那份“怕”和“敬”。乡村的夜晚,星空低垂,万籁俱寂,黑暗古老而深沉,里面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也藏着我们对天地、对自然最本能的敬畏。这份敬畏,让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心里留着一盏灯,灯光虽弱,却能划开迷雾,照亮归途,也守住人心里那条不能逾越的线。

那份深植于泥土之中的、对不可知力量的敬畏,以及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一方安宁的坚持,或许才是爷爷留给我的,关于那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它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心里都得有点亮光,有点畏惧,脚下才走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