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座山神庙,就在后山的半山腰上。
庙不大,青砖灰瓦,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坯。庙门常年虚掩,门轴锈死了,推拉时发出“嘎吱”一声长响,像垂死之人的叹息。庙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石面粗糙,隐约能看出人形轮廓。村里老人说,这就是山神的本体,受了几百年香火,通了灵性。
庙前有棵老槐树,枝桠虬结,遮天蔽日。树下摆着个石香炉,里面积满了香灰和雨水,混成一种灰黑色的、黏腻的浆状物。即便是盛夏正午,庙周围也透着一股子阴凉,不是舒爽的那种凉,而是带着潮气的、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
关于这庙的邪门事儿,村里流传不少。都说山神脾气怪,不喜喧闹,不受轻慢。若诚心敬奉,能保家宅平安、上山不遇祸事;若是得罪了,轻则倒点小霉,重则……老人们说到这里,总是噤声,只是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忌讳。
林老六是村里最倔的光棍汉,五十多岁,干瘦,脾气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对山神庙向来不屑一顾。
“一块破石头,啃不了,嚼不动,还能是神仙?”他常蹲在村口皂角树下,嘬着旱烟袋嗤笑,“年年祭,年年拜,咱村该穷还是穷,该出事还出事!糊弄鬼哩!”
村里人劝他:“老六,嘴上积点德!山神老爷听着呢!”
林老六把烟杆一磕,眼一瞪:“听着咋了?还能蹦下来咬我?让它来!正好拆了庙,用那石头垫猪圈!”
这话说了没多久,林老六就出事了。
那天他上山砍柴,晌午去的,天擦黑了还没回来。他婆娘早逝,就一个儿子在城里打工,家里没人,还是邻居觉得不对劲,喊了小组长和几个壮劳力,打着手电上山去找。
后山并不险峻,村里人砍柴、采山货常去,几条路都踩得光溜溜的。人们打着电筒,喊着林老六的名字,声音在山坳里撞来撞去,带回空洞的回音。
最后,是在山神庙后面找到他的。
他就蜷缩在那块青石后面,人是昏着的,怎么叫都不醒。浑身冰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乌青。身上倒没什么伤,就是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了掌心,渗出血丝子。那样子,不像摔着了,倒像是活活吓丢了魂。
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灌了姜汤,掐了人中,忙活了大半夜,他才悠悠转醒。
醒是醒了,人却傻了。
不认人,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浑身不住地哆嗦。喂他饭,他不知道嚼;给他水,他不知道咽。就那么瞪着眼,抖着,喉咙里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脖子。
小组长皱着眉,吧嗒吧嗒抽着烟:“像是撞邪了。”
村里年纪最长的九太公被人搀来了。九太公快九十了,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他看了看林老六的样子,又让人说了说找到他的地方,浑浊的老眼闪了闪。
“冲撞了。”九太公哑着嗓子说,三个字就让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咋办?”林老六的堂兄颤声问。
九太公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备三牲,煮红蛋,打十斤酒。明晚,去庙里赔罪。”
第二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抹布。由九太公领着,小组长、林老六的堂兄,还有几个胆大的后生,抬着勉强能坐住、却依旧痴傻的林老六,再次上了山。
庙里比平时更暗,更冷。手电光扫过,那尊青石默立着,粗糙的表面在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仿佛比平日更显出一种沉默的威严。
供品摆上,香烛点燃。青烟袅袅,却不直上,而是在石头上方盘旋扭结,形成古怪的烟涡。
九太公让林老六跪在石前,自己带头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山神爷莫怪罪”、“粗人无知”、“冲撞神驾”、“乞求宽恕”之类的话。
仪式冗长而压抑,只有九太公苍老沙哑的嗓音和风吹过庙宇破窗的呜咽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那石头。
好不容易仪式进行到最后,九太公让人扶着林老六,准备再磕最后一个头就离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痴傻呆滞、任人摆布的林老六,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度恐惧的尖啸!他猛地挣脱了搀扶的人,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眼球暴凸,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那块青石!
他双手疯狂地挥舞,像是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身体拼命向后缩,双脚在地上乱蹬。
“不!不!别过来!别过来!!”他嘶哑地嚎叫起来,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啊!!”
他一边嚎,一边用额头疯狂地磕地,咚咚作响,几下就见了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顺着林老六恐惧的目光看去——那只是那块沉默的青石,在摇曳的烛光下,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鬼影,没有异响。
但林老六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剧烈,仿佛正遭受着无形的酷刑。他的惨叫声在小小的庙堂里撞击回荡,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最终,是几个后生合力,才强行把几乎癫狂的林老六拖出了山神庙。一出庙门,他就像被抽走了骨头,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那晚之后,林老六倒是慢慢“好”了。
不再痴傻,能认人,能吃饭,也能下地干点轻巧活计。但村里人都说,林老六的魂儿,好像丢在那庙里没回来全。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躲躲闪闪,透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怯懦。尤其忌讳一切与山神庙有关的东西。谁要是无意中提起,他就立刻脸色煞白,闭紧嘴巴,无论怎么问,都绝口不提那晚在庙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依旧上山,但每次都会远远地、极其恭敬地绕过那座庙,有时甚至会对着庙的方向,默默地作个揖。
村里调皮的小孩有时会追着他问:“六爷爷,山神爷长啥样啊?那晚你看见啥了?”
林老六总是浑身一激灵,嘴唇哆嗦半天,才喃喃道:“莫问……莫问……不可说……不可说……”
他的恐惧像无声的瘟疫,悄然在村里蔓延。原本对山神庙将信将疑的年轻人,也收敛了许多。那座破败的小庙,在村民心中显得越发阴森莫测。
时间如水,平静地流淌了几年。
村里有个后生叫陈志强,三十出头,读过高中,在城里打过工,是村里少有的不信邪的“文化人”。他对山神庙的传说嗤之以鼻,认为林老六当年不过是突发急病,产生了幻觉,被封建迷信的老人们一折腾,自己吓自己罢了。
夏末秋初,连绵的阴雨下了好几天。雨停后,有人发现自家走丢了两天的大黄牛,脚印似乎是往后山去了。牛是农家的重要财产,丢不得。小组长在大喇叭里喊人,组织青壮年上山找牛。
陈志强也去了。二十多人分成几队,钻进了湿漉漉的山林。
雨后的山林,雾气氤氲,树叶草尖都滴着水,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土腥气和植物腐烂的气息。陈志强和另外三人一队,沿着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浅沟往上搜寻。
找了一上午,一无所获。几人又累又饿,决定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
阴差阳错地,他们歇脚的地方,离那座山神庙不远。甚至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庙宇灰黑的屋角。
同行的三人有些忌讳,提议换个地方。
陈志强却一屁股坐在一块倒木上,拧开军用水壶灌了口水,笑道:“怕什么?这青天白日的,还真能有鬼?再说,走了半天,就这地儿还算干爽。你们啊,就是被老辈人那些故事吓破了胆。”
他语气里的嘲弄让其他三人有些不自在,但也没再多说,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山林寂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陈志强嚼着烙饼,目光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山神庙。庙门依旧虚掩着,像个沉默的、窥视着山林的老人。他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一个念头突然冒出:不如现在进去看看?正好打破这唬人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