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玩意儿了,”二叔公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谁解释,“得请神来送。”
他不再理会刘四的坟,而是直面老姑坟那个黑影。他左手持鼓,右手握槌,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那鼓声低沉喑哑,完全不响亮,却异常穿透,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脏上,闷得发慌。
“咚…咚…咚…”
伴随着奇特的鼓点,二叔公的脚开始踩踏地面,步伐古老而怪异,像是某种失传的舞蹈。他围着那片区域缓慢移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似唱非唱、似念非念的调子,嗓音变得不像他自己,苍凉而嘶哑。
他在用一种极其古老的调魂腔,唱诵着无人听懂的音节。
那调子一起,周围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缩成一点可怜的幽蓝,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手电光变得昏黄,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老姑坟下的那团黑影,似乎清晰了一点,能隐约看出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
二叔公的调魂腔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和抚慰交织的意味。他的步伐越来越快,鼓点也越来越急。
“咚!咚!咚!”
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刘四的坟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抓挠声!
嚓…嚓…嚓…
声音清晰可闻,像是有人被埋在焦急和深深的恐惧。
几乎同时,老姑坟那团黑影猛地颤动了一下,一股强烈得令人窒息的怨毒和阴冷气息弥漫开来。蹲着的黑影似乎微微抬起了“头”,一种无形的、冰冷刺骨的“视线”扫过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二叔公的唱诵陡然拔高,几乎成了嘶吼。他不再绕圈,而是定格在原地,面对两个坟茔,用尽全身力气敲击皮鼓,每一次落下,那腿骨槌都像是砸在实物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唱的调子开始变化,从驱赶、命令,渐渐转为一种劝说、引导和开解。他在用那古老的音调,诉说着生死的界限,诉说着放下的解脱,告诉它们黄泉路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刘四坟里的抓挠声渐渐变了调,不再是疯狂的刨抓,而成了一种无力而悲伤的拍打,最后,彻底沉寂下去。
老姑坟下的黑影,那令人窒息的怨毒感,也在一点点消散。它似乎慢慢站了起来,轮廓愈发模糊,最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彻底不见了。
就在它消失的一刹那,所有油灯和手电“噗”地一声,同时恢复了正常的亮度。
那股笼罩四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冷和黑暗,潮水般退去了。夜风重新开始流动,虽然依旧凉,却不再是那种刺骨的阴寒。虫鸣声不知从哪个角落怯生生地响了起来。
一切恢复了夏夜该有的模样。
二叔公停下鼓槌,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村长赶紧上前扶住他。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脱力地喘着粗气,双手兀自颤抖不止。
他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两座坟茔,沙哑道:“行了……送走了。”
事后,二叔公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缓过来。村里再也没出过怪事,狗不夜吠,刘四的旧屋也安静了。
我去看他时,他精神稍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忍不住问起那晚的细节。
老人眯着眼,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沉默了很久才说:“刘四那傻货,死了不安分,乱闯乱撞,惊扰了老姑。老姑怨气重,缠着他,两个都迷了心窍,忘了自己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堵在阴阳路上,谁也不肯先走,谁也走不了。”
“那……您是怎么送走它们的?”
“请神来劝,用老调子给它们指路。”二叔公声音低沉,“刘四怕得很,想跑;老姑怨得很,不肯放。那调魂腔,就是唱给它们听的道理。告诉刘四,阳间已了,莫再留恋;告诉老姑,冤有头债有主,她的仇她的怨,早随着年月散了,困住她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心里的结。”
“它们……听懂了?”
“魂灵浑噩,执念最深。听得进,就能超生;听不进……”二叔公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深的疲惫。
那年秋天,二叔公安然离世。送葬的队伍经过后山坟地时,我下意识地望向老姑坟的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依旧孤零零地立着,但坟头周围,却莫名地生出几簇淡雅的野菊花,在秋风中微微摇曳。
世间孤魂,各有各的惶惑与执迷,沉溺于往昔的苦痛,徘徊在生死之间,不得解脱。它们需要的,或许并非雷霆手段的驱逐,而只是一声洞穿迷雾、照见前路的指引。那古老的调魂腔,与其说是法力,不如说是一种慈悲的告诫,一遍遍吟唱着:放下吧,该走了。
红尘万丈,阴阳两隔,所有的爱恨痴怨,终不过是一捧黄土,半纸经文。执念消解之日,便是魂归之处。渡人渡鬼,说到底,渡的都是一颗不肯安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