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画叟论道(1 / 2)

风暴过后的第三天,望潮村才算彻底缓过劲来。

崖边的茅草庐被风吹塌了半边,赵南一早便扛着锄头,帮着村里的李大叔修补屋顶——李大叔家的渔船在风暴里被掀翻了,渔网也撕了个大口子,这几日愁得饭都吃不下,赵南索性帮他一起收拾,顺带把自己那破草庐也修了修。

“赵小哥,你这手艺真不赖!”李大叔递过来一块刚烤好的红薯,看着屋顶上新铺的茅草,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比我家那混小子强多了,他连锄头都扛不动,就知道在海边摸鱼。”

赵南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糯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人心里发舒:“都是些简单活,跟着村里的老人们学的。您家渔船的木料还能用,我看了看,就是龙骨有点弯,找根粗点的松木换上,再把渔网补补,过几日就能出海了。”

“借你吉言!”李大叔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海面,“这海啊,就是个倔脾气,前几日还凶得要吃人,今儿个又乖得像块蓝布。咱们靠海吃饭的,就得跟着它的脾气来,急不得。”

赵南点点头,这话和老郑头说的“潮声有规矩”倒是异曲同工。正说着,小石头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老远就喊:“赵大哥!李大叔!村口来了个卖画的老爷爷!画得可好看了,有鱼有山,还有小船!”

“卖画的?”李大叔愣了一下,“咱们这小渔村,谁还买画啊?怕不是走迷路了吧。”

赵南倒来了兴致。他这些日子在村里,见的都是渔民、农妇,听的都是潮声、渔歌,还从没见过卖画的人。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对小石头说:“走,咱们去看看。”

跟着小石头往村口走,刚转过那棵老槐树,就看到树下围了一圈人。人群中间,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还打了个补丁。老叟面前摆着一块旧木板,木板上铺着几张宣纸,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墨盒,一支磨得光滑的毛笔,还有一个小小的钱袋,钱袋里空荡荡的,显然还没卖出一幅画。

赵南挤进去,目光落在了宣纸上。

第一张画的是海边的礁石,墨色浓淡相间,礁石的纹理用枯笔勾勒,像是被海风刮了几十年,带着一股苍劲的老气。礁石缝里藏着一只小螃蟹,只用了两笔淡墨,却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横着爬走。

第二张画的是渔村的晨景,远处的海面上泛着鱼肚白,近处的屋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几个模糊的人影扛着渔网往海边走,没有画脸,却能让人看出那份早起劳作的踏实。

最让赵南心动的是第三张画——三尺宣纸铺在中间,近景是几株歪歪扭扭的芦苇,芦苇秆用细笔淡墨,芦苇叶却用浓墨点染,像是刚被风吹过,还在轻轻晃动。芦苇旁卧着一只石蛙,只画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藏在芦苇影里,眼睛用一点焦墨,透着股机灵劲儿。远景是淡墨晕染的远山,山不高,却连绵起伏,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山脚下有一叶渔舟,渔舟很小,只占了宣纸的一角,船上没有画人,只飘着一盏小小的渔灯,用朱砂点了灯芯,在满纸墨色里,像是一点跳动的暖。

最妙的是宣纸的右上角,留了一大块空白,没有墨,没有色,却让人觉得那空白里藏着整片天空,藏着吹了千年的海风,藏着渔舟要去的远方。

“这画……”赵南看得有些出神,他不懂画,却觉得这画里有东西在勾着他的心——不是好看的颜色,不是精巧的笔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静”。就像风暴过后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无尽的韵味。

“小伙子,看得懂?”老叟抬起头,声音温和,带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沙哑。他的眼睛很亮,虽然眼角布满了皱纹,却像能看透人心似的,落在赵南身上,没有惊讶,只有平和。

赵南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丈见笑了,我不懂画,就是觉得看了您的画,心里很静,尤其是这空白,像是有话没说,又像是啥都说透了。”

老叟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从墨盒里蘸了点墨,在一张空白宣纸上轻轻点了一下,墨点慢慢晕开,变成一个小小的圆:“你看这墨点,要是我把整张纸都涂满墨,你能看到啥?只能看到一团黑。可我留着空白,这墨点就成了山,成了石,成了渔舟上的灯。画画和过日子一样,不能太满,得留几分空,心里空了,才能装下别的东西。”

旁边的村民们听得似懂非懂。李大叔挠了挠头:“老丈,俺们粗人,不懂这些大道理。您这画,能换几斤鱼不?俺家老婆子昨天刚晒了些鱼干。”

老叟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卖画不是为了换东西,就是走累了,在这儿歇会儿,有人喜欢就看看,没人喜欢,我就收摊走了。”

“那您要去哪儿啊?”小石头凑到跟前,仰着小脸问,“您的画这么好看,为啥不在一个地方多待几天?”

老叟摸了摸小石头的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海面:“我啊,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要待的地方,就跟着风走,风往哪儿吹,我就往哪儿去。就像这海里的浪,涨了就落,落了就涨,没有定数,也不用有定数。”

赵南心里一动,在老叟对面的石头上坐下:“老丈,您说‘心里空了,才能装下别的东西’,可要是心里太空,会不会就没了念想?就像这渔舟,要是没有要去的方向,不就成了无主的浮萍?”

老叟拿起毛笔,在刚才那个墨点旁边,又画了一条淡淡的线,像是水波:“你看这渔舟,它真的有方向吗?渔民出海,看的是潮声,是风向,是天上的星星,不是自己定的方向。潮往哪儿走,船就往哪儿去;风往哪儿吹,帆就往哪儿扬。心里的念想,不是‘我要去哪里’,而是‘我该去哪里’。就像这石蛙,它不用想明天要吃什么,到了夏天,自然有虫子飞过来;不用想冬天要躲在哪里,天凉了,自然会钻进土里。这就是‘自然’。”

“自然?”赵南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脑海里忽然闪过柳林镇的林素问——她当初在瘟疫里,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只是想着“得给病人喂药”;闪过雁门关的王虎,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死,只是想着“得守住这关”;闪过青石镇的周先生,他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中举,只是想着“得把孩子们教好”。他们都没有刻意追求什么,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算不算“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