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值三月桃花盛开,庭前桃枝缀满粉瓣,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路上。宰相苏承彦在府中设下琼林宴,主位招待的是当朝太师魏嵩,两侧还坐着重臣——太师的亲信、掌管京畿防务的李都统,以及宰相的长子、刚入仕不久的苏景琰。酒过三巡,苏承彦端起酒杯浅啜,目光扫过魏嵩,似是无意般开口:“小女近日新练了支舞,今日诸位大人在此,便让她出来献舞助兴,博个彩头吧。”
帘幕轻掀,慕容婉清缓步而出。她身着一袭粉纱裙,裙角绣着细碎桃纹,腰间系着金丝带,走动时丝带轻扬,衬得身形愈发纤细。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桃枝簪,未施浓妆的脸上,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只是眼尾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抬手旋身时,袖摆翻飞如落瓣沾衣,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竟与庭前桃林相映成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这宴间的“和气”。
李都统先看直了眼,他身材魁梧,脸上留着短须,此刻却忘了捋须,率先拍案:“好!这身段这舞姿,比教坊司的头牌还绝!太师您看,这姑娘的气韵,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比的!”魏嵩则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满脸横肉,眼袋松弛得垂下来,眼角刻满细纹,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见惯了各地官员进献的美女,可眼前的慕容婉清,美貌里带着几分未脱的清灵,不像那些刻意逢迎的女子,竟让他血脉偾张,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玉带,浑浊的眼珠死死黏在婉清身上。
唯有苏景琰皱着眉,他青衫束发,眉峰锐利,透着少年人的正气,见婉清眼神里的隐忍,忍不住低声开口:“父亲,妹妹素来不善应酬,舞姿也只是自娱自乐,恐扰了太师和李都统的雅兴,不如让她退下吧?”
“放肆!”苏承彦厉声打断他,随即又转向魏嵩,语气瞬间缓和下来,“犬子年少不懂事,让太师见笑了。”
魏嵩哪顾得上苏景琰,连摆了摆手,拍着案几连声叫好,声音里满是贪婪:“好!好!好!景琰贤侄太谦虚了,这样的舞姿,怎么会是扰兴?宰相大人,这位姑娘眼生得很,是……”
李都统也凑趣,笑着接话:“是啊宰相大人,这姑娘看着面善,莫不是您藏在家里的‘宝贝’,今日才舍得让我们见?”
苏承彦放下酒杯,指尖轻叩案几,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寻常家事,掩去眼底的算计:“回太师、李都统的话,她是小女,名唤慕容婉清,平日里性子娴静,除了舞文弄墨,便爱琢磨些舞姿,今日让她献丑,不过是想让诸位大人开怀罢了。”
魏嵩搓了搓手,眼神更亮了:“原来竟是苏相的千金!难怪这般出色,不知婉清姑娘,除了跳舞,还会些什么?不如坐下陪本太师喝一杯?”
婉清身子一僵,指尖掐着裙角,正要低声推辞,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陛下有旨,杨公公奉旨前来传召——”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踏入桃林。来人身着墨色蟒纹宦服,腰束玉带,虽面白无须,却无半分阴柔之气,眉眼间透着几分狠厉,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刀鞘上,指节分明,正是当今圣上身边最得宠、掌着内廷兵权的太监杨思勖。他目光扫过宴间众人,最后落在魏嵩按在案上的手上,语气冷淡如冰,竟让满院的暖意都淡了几分:“魏太师、苏相、李都统,陛下听闻今日苏相府桃开得盛,特命杂家来传旨,三日后帝后将往曲江池赏桃,命诸位大人携家眷同往,共贺春和。”
魏嵩见状,连忙收敛了贪婪神色,起身整理衣袍,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劳烦杨公公跑一趟!陛下圣明,竟还记挂着曲江池的桃花,有帝后相伴赏春,真是我等臣子的福气!”李都统也跟着起身,点头哈腰地附和:“是啊是啊,杨公公一路辛苦,快坐下喝杯茶歇一歇?”
杨思勖却没接话,只是摆了摆手,目光又转向立在一旁的慕容婉清,扫过她发间的银簪和攥紧的手指,淡淡开口:“这位便是苏相千金?方才杂家在门外,似是听见太师要请苏姑娘饮酒?”
魏嵩脸色一僵,忙道:“杨公公说笑了!不过是见婉清姑娘舞姿出众,随口夸赞两句,哪敢让苏相千金饮酒?”苏承彦也上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小女不胜酒力,方才不过是宴间玩笑,劳烦杨公公挂心。”
苏景琰却趁势开口,语气恭敬却坚定:“杨公公,舍妹素来胆小,今日献舞已是勉强,三日后曲江池赏桃,不知能否容舍妹随家中女眷一同前往,不必单独随侍诸位大人?”
杨思勖看了苏景琰一眼,又瞥了眼神色紧张的婉清,指尖轻轻敲了敲佩刀鞘,缓缓道:“帝后赏桃,本就是图个热闹,各家眷自在随行便是,哪有什么‘单独随侍’的规矩?魏太师,您说呢?”
魏嵩被他眼神一扫,竟有些发怵,忙不迭点头:“杨公公说得是!是老夫考虑不周,曲江池那日,自然是各家眷自在些好。”
杨思勖这才满意,转身理了理宦服:“旨意已传,杂家还要回宫中复命,就不叨扰苏相了。三日后,诸位大人莫要迟了。”说罢,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墨色的衣袍扫过地上的桃瓣,竟没带起半分拖沓。
待杨思勖走远,魏嵩才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看向婉清,眼底的贪婪虽收敛了些,却仍藏不住:“苏相,三日后曲江池人多热闹,婉清姑娘若有兴致,本太师倒可以陪姑娘逛逛,看看池边的桃花。”
苏承彦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笑着应道:“全凭太师安排,只要能让太师开怀,让陛下放心,便是小女的福气。”
婉清站在桃树下,看着庭前飘落的粉瓣,只觉得指尖冰凉——她知道,杨思勖今日的提点,不过是暂缓了麻烦,三日后的曲江池,才是真正的难关。
曲江桃劫
三日后的曲江池,比苏相府的桃林更盛几分——沿岸桃枝探入水中,粉瓣随波浮动,帝后坐于画舫之上,岸边官员携家眷分列两侧,丝竹声与笑语交织,却掩不住底下暗流涌动。
慕容婉清跟在府中女眷身后,依旧是那支素银桃枝簪,换了件月白襦裙,尽量往人群后缩,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不远处的苏景琰。她这位兄长今日穿了件藏青官袍,虽只是低阶官职,却始终站在能护住她的位置,眉峰依旧紧蹙,像在提防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半刻,魏嵩便借着“赏桃”的由头,拨开人群凑了过来。他今日换了件锦缎朝服,却掩不住满脸横肉,走到婉清身侧时,故意压低声音,语气里的贪婪比那日更甚:“婉清姑娘,你看那池心的桃花岛,上面的桃开得最艳,不如随本太师过去瞧瞧?左右这里人多嘈杂,倒不如岛上清净。”
婉清身子往后缩了缩,指尖又掐紧了襦裙下摆,声音细得像蚊蚋:“多谢太师好意,民女……民女还是随家中女眷在此等候兄长,不便远走。”
“哎,这有什么不便的?”魏嵩伸手就要去拉婉清的手腕,“有本太师在,还能让你受委屈?苏相那边,本太师去说便是!”
“住手!”苏景琰快步上前,一把挡在婉清身前,双手作揖却语气坚定,“太师,舍妹胆小,且男女授受不亲,太师此举,恐有失体统,还望太师自重!”
魏嵩被驳了面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伸手推开苏景琰,力道之大让苏景琰踉跄了两步:“放肆!一个黄毛小子也敢管本太师的事?苏景琰,你别忘了,你这官职,还是看在苏相的面子上才有的!再敢多嘴,信不信本太师让你明日就丢了乌纱帽!”
苏景琰咬牙站稳,正要再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冷冽嗓音:“哦?太师好大的威风,竟在帝后眼皮子底下,对苏相公子动手动脚?”
众人回头,只见杨思勖身着墨色宦服,正从画舫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内廷侍卫,左手依旧按在佩刀鞘上,眉眼间的狠厉比那日更甚。魏嵩的手僵在半空,回头见是他,脸色瞬间变了,忙收回手,强装镇定:“杨公公说笑了,不过是与景琰贤侄玩笑,哪有动手动脚?”
“玩笑?”杨思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苏景琰被推红的胳膊,又看向婉清发白的脸,语气更冷,“杂家方才在画舫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太师伸手拉苏姑娘,还推搡苏公子,这便是太师的‘玩笑’?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不知陛下会如何看?”
魏嵩额角渗出细汗,忙拱手告饶:“杨公公,是老夫一时糊涂,并非有意为之,还望杨公公高抬贵手,莫要告知陛下!”他深知杨思勖深得圣宠,且掌着内廷兵权,若是真在陛
杨思勖没接他的话,只是转向婉清,语气稍缓了些:“苏姑娘,你若不愿随太师去,便回女眷队伍中,谁敢再强行相邀,你只管来找杂家。”
婉清连忙屈膝行礼:“多谢杨公公。”说罢,便快步退回了女眷群中,苏景琰也松了口气,朝杨思勖拱手致谢。
苏承彦这时候才匆匆赶来,见状连忙打圆场:“多谢杨公公解围,都是小儿女不懂事,又劳烦太师挂心,才闹了这小插曲。”
杨思勖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却没点破,只是淡淡道:“帝后还在画舫上等诸位,太师、苏相,还是早些过去吧,莫让陛下久等。”说罢,便转身往画舫走去,墨色衣袍扫过地上的桃瓣,依旧没带半分拖沓。
魏嵩望着杨思勖的背影,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婉清,眼底的贪婪虽被压了下去,却多了几分怨毒——他知道,今日是杨思勖坏了他的事,但曲江池这一趟,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婉清站在桃树下,看着魏嵩怨毒的眼神,只觉得心口发紧。她知道,杨思勖今日再次解围,却终究护不了她一辈子,只要父亲还想着用她讨好魏嵩,这麻烦,就永远不会结束。
曲江余波
暮春的风还带着桃瓣的甜香,曲江池赏桃过后不过五日,宫里便传下旨意,赐太师魏嵩在城西别院设赏花宴,邀朝中重臣携家眷赴宴,说是为贺春尽夏来,实则谁都清楚,这是魏嵩借陛下的名头,再寻机会拉拢人脉——自然,也没忘了苏相府的人。
慕容婉清得知要去赴宴时,指尖又凉了几分,攥着苏景琰递来的帕子,低声道:“兄长,那日魏太师的眼神……我实在不想去。”苏景琰皱着眉,将一把小巧的银匕首塞进她袖中,语气沉了沉:“袖中匕首你收好,若他再敢胡来,你不必顾全体面。我会一直跟着你,绝不离太远。”
宴上的光景,却让婉清有些意外。魏嵩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褪去了往日的横肉戾气,竟显得几分温和,见了苏相府一行人,先笑着朝苏景琰拱手:“前几日曲江池,是老夫莽撞,误推了景琰贤侄,今日特意赔个不是。”说着,还让侍从递来一柄玉柄折扇,“这扇面是名家所画,贤侄年轻,该用些雅致物件。”
苏景琰没接,只是作揖:“太师客气,往日之事,晚辈不敢计较。”苏承彦却笑着接过扇子,塞到儿子手里,“太师一片好意,景琰怎好推辞?还不快谢过太师。”
更让婉清意外的是,整场宴下来,魏嵩竟没再主动凑到她身边,即便偶尔目光相对,也只是温和点头,甚至在李都统打趣“太师怎不与苏姑娘谈谈诗画”时,还笑着摆手:“婉清姑娘是苏相掌上明珠,性子娴静,哪能总被我们这些老臣叨扰?姑娘若想赏景,自去便是,莫被我们拘束了。”
说着,还吩咐侍从:“后院的芍药开得正好,你引苏姑娘过去瞧瞧,好生照看,莫让旁人扰了姑娘清净。”侍从应声上前,婉清愣在原地,看向苏景琰,苏景琰也皱着眉,却只能低声道:“去吧,我随后就来。”
后院芍药开得绚烂,粉的、白的挤在枝头,侍从引着婉清站定,便识趣地退到了院门口。婉清正盯着芍药发愣,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心头一紧,摸向袖中匕首,回头却见是魏嵩,手里还拿着一卷诗稿,神色依旧温和:“姑娘莫怕,老夫只是见后院安静,想来与姑娘谈谈诗——前几日听苏相说,姑娘爱舞文弄墨,老夫这里有几篇旧作,想请姑娘指点一二。”
他递过诗稿时,指尖刻意避开了婉清的手,语气也放得极轻:“姑娘若觉得不妥,便当老夫没来过。毕竟男女有别,老夫也不愿坏了姑娘的名声,只是实在惜才,才冒昧了。”
婉清接过诗稿,指尖触到纸页的凉意,竟有些犹豫——往日里魏嵩的贪婪狠厉还在眼前,今日这般规矩温和,倒让她分不清是真心悔改,还是另有算计。她翻了两页诗稿,字句间竟真有几分文采,便低声道:“太师诗稿写得极好,晚辈不敢指点,只能说一句‘清雅动人’。”
“姑娘过誉了。”魏嵩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道:“姑娘慢慢赏花,老夫先回去了,免得旁人说闲话。日后姑娘若有诗作,也可让苏相转交老夫,老夫定仔细品读,绝不多扰。”说罢,便转身离去,竟真的没多停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