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林医馆在晨光中准时开门,迎接新一周的患者。
候诊区很快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些许焦灼的气氛。
林远志在诊室内专注地为病人辨证施治,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
约莫十点左右,正在协助林远志整理病历的文静如,手机屏幕忽然连续亮起,收到了几条消息。
她拿起手机查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快步走到面向街道的诊室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向下望去。
只看了一眼,她的眉头便紧紧蹙起,表情变得复杂而凝重。
恰好诊室内的病人取完药方离开,文静如没有立刻按下叫号器,而是转身对正准备叫下一位病人的林远志说道:“林医生,您过来看一下。”
林远志从病历上抬起头,有些疑惑:“看什么?”
“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文静如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指了指窗外。
林远志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
只见医馆大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路人。
人群中央,是格外显眼的三个人:一对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凌乱的中年夫妻,以及一个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按着小腹、表情极其痛苦的年轻小伙子。
那对中年夫妻,竟然是直接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
男人低着头,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女人则不停地向着医馆方向作揖,脸上满是泪痕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在说着什么。
萧宣正站在他们面前,弯着腰,神情严肃而又带着无奈,显然是在努力劝解他们先站起来。
“这……”林远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宣姐有跟你说是什么情况吗?”
文静如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还能是什么情况,就是那对父母带着儿子来看病,说是急症,危重。但前台严格按照规定,告知他们今天的号早已约满,无法加号。他们苦苦哀求不成,最后就……就这样直接跪下了!宣姐在外面已经劝了快十分钟了,怎么说都不肯起来,说不见到林医生您,他们就不起来!”
林远志看着楼下那对父母卑微而绝望的姿态,以及轮椅上青年痛苦蜷缩的身影,沉默了几秒,说道:
“这样影响很不好。不知情的人路过,搞不好会以为是我们医馆把人治坏了,家属来闹事讨说法。”
文静如连连点头,忧心忡忡:“对啊!我刚才刷了下手机,已经有人拍视频发到网上了!虽然给咱们医馆门牌打了马赛克,但本地人谁认不出来?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有同情家属的,但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有人直接造谣说我们出了医疗事故,用巨额封口费摆平家属失败,人家才来跪地申冤的……再这样下去,对我们医馆的声誉绝对是重大打击!”
林远志闻言,不再犹豫,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萧宣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背景音还能听到那位母亲隐隐的哭泣声。林远志直接说道:“宣姐,情况我看到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影响太坏。破例一次,给他们加个号,带上来吧。”
然而,萧宣的声音却异常冷静和坚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管理者口吻:
“远志,不行。这个例不能开。今天你为他们破例,明天就会有更多挂不上号的人有样学样,都来跪、来闹!到时候我们医馆还怎么正常运营?规矩一旦被打破,再立就难了。我们必须坚持原则。”
林远志愣了一下,他理解萧宣的顾虑,但看着楼下那一家三口的惨状,医者的本能让他无法硬起心肠。
他沉吟片刻,换了个方案:“那这样,你告诉他们,让他们中午十二点下班后,从后门进来,在院子里等我。我利用午休时间,私下给他们看看。这不计入医馆正式的诊疗系统,算是我个人提供的额外帮助。这样既解决了他们的急难,也不破坏医馆的挂号规矩。你看行不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萧宣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个办法可行。我跟他们说。”接着,听到萧宣蹲下身,对那对跪着的父母低声说了几句。
只见那对夫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男人连连磕头,女人更是激动得又要哭出来,被萧宣扶住。
他们终于肯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木踉跄,然后推着轮椅上的儿子,千恩万谢地跟着萧宣指的方向,朝着医馆后巷绕去。
围观的人群见主角散去,也议论着渐渐散开。
文静如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拿起手机,眉头皱得更紧了。
果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网络上已经出现了多个角度的“家属跪求林医馆”短视频,配文一个比一个惊悚离谱:
“惊!网红医馆疑现重大医疗事故,家属长跪门口讨说法!”
“独家爆料:中药吃坏人!年轻小伙坐轮椅,父母跪地求主持公道!”
“深扒某医馆:光鲜背后的医疗纠纷,天价封口费也难平家属怒火!”
……
尽管视频都模糊处理了医馆标识,但本地网友一眼就能认出地点,各种猜测、嘲讽、甚至恶意的攻击已经开始发酵。
文静如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把这些糟心的消息告诉林远志。
上午还有不少病人,不能影响林医生的诊疗状态。
直到中午十二点,送走最后一位预约病人,文静如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语气尽量平静地向林远志汇报了网上舆情的发展。
林远志听完,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树大招风,难免的。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不必为这些谣言耗费心神。”
这时,萧宣的电话打了过来:“远志,那一家三口现在就在后院亭子里等着了。”
“好,我马上下来。”林远志挂断电话,带着文静如下楼前往后院。
医馆的后院小巧而清幽,假山盆景,绿意盎然。此时,亭子里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
那对中年夫妻局促不安地站着,轮椅上叫小赵的年轻人依旧痛苦地闭着眼,低声呻吟着,双手死死按着小腹。
看到林远志走来,那对夫妻立刻迎上前,未语泪先流。
女人声音哽咽着抢先开口:“林医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要给您和医馆添麻烦,我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才用了这种丢人的法子……”
她说着又要跪下,被林远志和萧宣连忙扶住。
男人也红着眼圈,声音沙哑地补充:“林医生,我们知道医馆规矩严,号难挂。我们试了网上抢号,根本抢不到……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啊!孩子他……他等不起啊!”
这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汉子,此刻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别着急,慢慢说,孩子具体是什么情况?”林远志示意他们坐下,目光转向轮椅上的青年。
赵母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叙述清晰起来:
“林医生,这是我儿子小赵,今年刚满二十。他……他身体一向挺好的,从小就爱运动,十几岁就开始健身,练得结结实实的。可就在两周前,他突然就说小肚子胀得厉害,疼得受不了,我们赶紧送他到市人民医院。一检查,说是膀胱里长了结石,还有膀胱炎。”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当时就住院了,用了消炎药,打了利尿针。可谁知道,住了三天,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反而一滴尿都解不出来了!小肚子胀得像鼓一样,孩子疼得满床打滚!医生用了最强的利尿剂也没用,最后没办法,只好插了导尿管。头两天,倒是导出了一些尿,还有些细沙子一样的结石碎屑,我们当时还松了口气,以为快好了……”
她的声音再次带上了哭腔:“可谁能想到,到了第三天,导尿管也排不出尿了!又是一滴都没有!就这样,整整又憋了五天!医生护士想尽了办法,各种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尿路堵塞的地方,可尿就是出不来!膀胱被撑得快要爆了,孩子天天疼得哭。医生说,再这样下去,膀胱真的会破裂,会引起感染中毒,有生命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做膀胱造瘘手术,在肚子上打个洞,把尿直接引出来……”
赵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
“医生说了,那个瘘口一辈子都长不拢了,才二十岁的孩子啊,就要一辈子在身上挂个尿袋子生活?他以后还怎么找工作?怎么谈恋爱?怎么过日子?我儿子一听就崩溃了,死活不同意手术!他说……他说要是那样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干净!”
赵父在一旁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虎目含泪,身体因为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
“我们不死心啊!”赵母继续哭诉,“我们托人找关系,网上问诊,联系了BJ、上海好几家大医院的泌尿科专家,可……可人家看了检查报告,都说情况危急,除了造瘘,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尽快手术保命……我们……我们真的是被逼到绝路上了!
后来,是隔壁病房的一个病友家属,偷偷跟我们说,网红林神医治好了好多怪病重症,让我们来碰碰运气……可您的号……我们挂不上啊!我们真的是……真的是没办法了才……”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林远志静静地听完这番血泪交织的叙述,神色凝重。
他走到小赵身边,温和地说:“小赵,让我看看。”
他仔细为小赵诊脉,脉象硬而长,缺乏柔和之象;观其舌,舌质偏红,苔色白而略显厚腻。
腹部触诊,小腹绷紧急满,叩诊呈浊音。
“尿闭不通,中医称之为‘癃闭’或‘关格’,病因复杂,确实不好治。”
林远志直起身,对满怀期望看着他的赵父赵母说道。
“从脉象舌象和症状来看,这属于实证,是膀胱部位瘀热互结,气化功能严重失常导致的。”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儿子在得这个病之前,有没有其他什么老毛病?”
赵母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连忙回答:“有有有!林医生您真神了!我儿子从十五岁开始,就得了慢性支气管炎,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利索,平时包里都带着药,天气一变或者累了就容易咳嗽。就是因为这个病,他才拼命锻炼身体,想着增强抵抗力能把病根除了……”
林远志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解释道:“这就对了。一个身体底子不错的年轻人,突然患上如此严重的尿闭,必然有其内在的诱因。
根据我们中医的理论,‘肺为水之上源’,主通调水道;‘肾为水之下源’,主水液代谢;而肾与膀胱相表里。简单来说,肺、肾、膀胱这三者,在水液代谢上是紧密相连的一条通路。”
他用了更形象的比喻:“你儿子长达数年的慢性支气管炎(肺病),就像上游的水源(肺)长期被瘀热阻塞,无法正常向下游(肾和膀胱)输送和调节水液。
时间久了,下游的肾和膀胱功能也会受损,水道不通,湿热蕴结,最终就像河道彻底淤塞一样,导致结石出现,最后尿液点滴不出。
所以,这个病的根源,看似在膀胱,实则与肺、肾的功能失调密切相关。是肺热蕴结、肾气亏虚、膀胱湿热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一个本虚标实的复杂状态。”
这番深入浅出的解释,让赵父赵母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医理,但大致听懂了儿子的病并非孤立突发,而是有迹可循的复杂问题,心中反而燃起了更大的期望。
“林医生,既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您有办法治吗?”赵母颤抖着声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远志没有立刻打包票,而是谨慎地说:“根据我刚才的诊断,理论上是有治疗思路的。我可以试试看。不过,治疗需要密切观察,而且服药后可能会有一些反应。如果你们同意,可以让孩子暂时在我们医馆后院的客房里住下,方便随时调整用药和观察情况。当然,这需要我们医馆破例,也需要你们签署一份知情同意书。”
“同意!我们同意!谢谢林医生!谢谢您给我们机会!”赵父赵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连连答应,激动得又要落泪。对于濒临绝望的他们来说,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林远志转身对萧宣说:“宣姐,安排一间后院客房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萧宣看着这对可怜的父母和痛苦不堪的年轻人,于心不忍,点了点头,但还是低声对林远志提醒道:“远志,按规矩,我们医馆的执业范围可不包括收治需要‘住院’观察的病人。这次是破例,下不为例。而且,风险你要心里有数。”
林远志平静地回答:“我明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一家不像会无理取闹的人。救命要紧。”
很快,小赵被安置在后院一间清净的客房里。林远志用手机快速敲定了一个药方,发给了文静如。
药方如下:茯苓、白术、滑石、猪苓、泽泻、肉桂、阿胶、黄柏、知母、浮萍、桑白皮、紫菀、细辛。
文静如收到药方,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问道:“林医生,这个方子……我隐约看出了五苓散(茯苓、猪苓、泽泻、白术、桂枝)的底子,但去了桂枝,加了滑石、黄柏、知母、肉桂、阿胶,还有浮萍、桑白皮、紫菀、细辛这些宣肺的药。加减的思路是基于什么考虑呢?”
林远志赞许地点点头,解释道:“你看得很准,主框架确实是五苓散化裁而来,取其利水渗湿、化气行水之功。但原方中的桂枝偏于温通,患者舌红有热象,兼有湿热,故去之,改用滑石增强清热利尿通淋之效。加黄柏、知母(取意滋肾丸),是为了清下焦膀胱的湿热。加少量肉桂,取其引火归元、温补肾阳以助气化之力,因肾阳气化无力亦是癃闭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