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拿出那包用旧报纸包着的水果糖,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些,对着躲在林爱凤身后的两个小丫头晃了晃糖包,声音放得很轻,甚至有点磕巴:“招…呃,那啥…爸…爸买了糖,你们…吃不吃?”
报纸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色彩鲜艳的水果糖。
两个小丫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那糖,小嘴巴无意识地动了动,明显是馋了。但恐惧压过了渴望,她们不但没上前,反而更紧地抓住了林爱凤的衣角,小的那个甚至把脸埋了进去,发出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妈…怕…”
张西龙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只剩下酸涩的尴尬。
林爱凤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她放下野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接过了那包糖,低声道:“谢谢…她们…还小…”
张西龙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又拿出那两包动物饼干,递给林爱凤:“还有饼干…”
林爱凤默默接过,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没说话。
气氛更加尴尬了。
王梅红看着,心里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买这些干啥,乱花钱…孩子都让你吓破胆了,哪敢吃你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但看着儿子那失落的样子,她又有点心疼。
张西龙抿了抿嘴,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兜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白色的雪花膏铁盒,递向林爱凤。他的动作甚至有点莽撞,差点戳到林爱凤身上。
“这个…给你。”他声音粗嘎,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脸上…手上…擦点,省得裂口子。”
林爱凤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递到眼前的那个印着雪花和梅花的白铁盒,眼睛眨了眨,似乎没反应过来。阳光照在铁盒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晃了一下她的眼。
给她…买雪花膏?
张西龙?那个喝醉了只会问她要钱、不给就抢、抢不到就打的男人?那个从来只会嫌弃她手糙脸黄、比不上城里女人的男人?
她几乎是机械地、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铁盒。铁盒冰凉冰凉的,贴在她因为摘菜而有些发热的指尖上,激得她轻轻一颤。
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那张脸,眉眼间依稀可见以往的混不吝,但眼神却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没有了以往的浑浊、暴戾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紧张、期待,还有一丝笨拙的…讨好?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铁盒盖子,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梅红也看到了雪花膏,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唉…买这个干啥…净乱花钱…”但语气里,却没了之前的责备,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慰。
张西龙见林爱凤收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虽然她还是没说话。他又看向那两个依旧躲在母亲身后、却偷偷盯着糖果和饼干的小丫头,心里一软。
他鼓起勇气,拿起那包糖,自己先剥开一颗红色的水果糖塞进嘴里,夸张地嚼了几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嗯!真甜!”
然后,他又剥开一颗绿色的,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对着小女儿来娣——不,是婉婷,柔声说:“婉婷,来,尝尝,甜的,不骗你。”
他叫出了那个新名字。
林爱凤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小婉婷怯生生地看着爸爸嘴里动来动去,又看看他手里那颗绿色的糖,犹豫着,小脚丫动了动。
张西龙极有耐心地蹲着,举着糖,脸上努力维持着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他这张惯于横眉立目的脸上显得有点滑稽。
终于,或许是糖果的诱惑太大了,或许是爸爸今天看起来真的不像要打人的样子,小婉婷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母亲身后挪了出来,伸出小黑手,飞快地捏走了那颗糖,又立刻缩回母亲身后,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糖塞进嘴里。
刹那间,甜味在口腔里化开,小丫头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星星,都忘了害怕,含糊地对着姐姐说:“姐…甜!”
招娣——婉清,看着妹妹的样子,又看看爸爸手里剩下的糖,咽了口口水,也一点点挪了出来。
张西龙心里激动得不行,赶紧又剥了一颗黄色的递给她。
婉清接过糖,放进嘴里,同样眼睛一亮,小脸上第一次在面对爸爸时,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吃到甜味的满足和惊奇。
看着两个女儿小心翼翼地含着糖,小脸上露出难得的、纯粹的快乐,张西龙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身为人父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原来让孩子笑一笑,是这么简单,又这么让人高兴的事!
林爱凤看着这一幕,看着丈夫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女儿吃糖,那副小心翼翼又掩藏不住喜悦的样子,再低头看看手里那盒冰冷的、却仿佛带着温度的雪花膏,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下就红了。
她慌忙别过头,抬起手背,极其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
王梅红看着儿子和孙女们的互动,看着儿媳妇微红的眼圈,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念叨着:“慢点吃,别噎着…这俩馋丫头…”
小小的院子里,阳光正好,风也温柔。那包廉价的水果糖,那两包粗糙的动物饼干,还有那盒最便宜的雪花膏,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悄然融化着横亘在这个家庭之间的冰层。
虽然冰还很厚,但第一道裂缝,已经清晰地出现了。
张西龙看着嘴里含着糖、偷偷看他的两个女儿,看着低头摩挲着雪花膏盒、侧脸柔和的妻子,觉得脚上的伤好像都不那么疼了,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更踏实了。
这钱,花得值!太他妈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