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沉默着，没有开口询问他去了哪里，没有责备他为何弄得如此狼狈，没有催促他汇报情况。只是这样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沉重而温暖，仿佛要透过他这具残破的躯壳，亲自确认他的神魂是否完整，他的本质是否依旧，确认他是真的、完好无损地（至少活着回来了）从那个未知的险地归来了。
在这一刻，四目相对，万籁俱寂。
杨泽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如同醍醐灌顶，以往许多想不通、看不清的迷雾，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吹散。
他明白了为何舅舅当年与孙悟空交锋时，总带着那种似敌似友、既欣赏又惋惜的复杂态度——或许舅舅早已看出了悟空命中注定的枷锁与佛门深远的算计，却因立场与大局，无法插手，只能冷眼旁观。
他明白了舅舅身为司法天神，执掌天条，看似权柄赫赫，为何却时常给人一种如履薄冰、身不由己之感——因为他站得太高，看得太清，三界之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佛道博弈、新旧势力冲突无处不在，他必须在无数规则与利益的钢丝上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他明白了舅舅为何总是一副冷峻模样，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因为他肩负的太多，守护的太多，他所面对的黑暗与压力，远非外人所能想象。他的孤独，他的负重前行，他的许多不得已而为之，都化作了那身玄色战袍之下的沉默。
而自己这次意外的上古之行，胆大包天地改变了瑶姬姑姑的命运，又在那时空乱流中窥见了西游背后那令人齿冷的黑暗真相……这一切，定然远远超出了舅舅最初的预料，也必然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压力、麻烦，以及最深切的担忧吧？
千言万语，无数的经历、感悟、后怕与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窒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领悟，都凝聚成了他用尽残存力气、扯出来的一个无比虚弱、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气若游丝，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对着那双能映照出他此刻狼狈却不再迷茫身影的深邃眼眸，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舅舅……我……懂了……”
懂了你的不易，懂了你的孤独，懂了这三界表象之下潜藏的暗流与复杂，懂了力量背后所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懂了……何为真正的守护。
杨戬那始终挺拔如松、仿佛能扛起三界重量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似乎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生灭，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又都归于那片深沉的瀚海。
他凝视着地上那个几乎与尘埃融为一体、遍体鳞伤、气息微弱，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的外甥，沉默了良久，久到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
没有问他在上古经历了什么，没有问他为何道心激荡，没有问他窥见了怎样的未来。
他只是缓缓地、异常郑重地蹲下身来，与他平视。然后，伸出了那只常年握着重若万钧的三尖两刃枪、斩妖除魔、执掌天条、稳定了三界无数风雨的右手。
这只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异常轻柔。
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颤抖，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杨泽那沾满了不知是时空尘埃还是自身干涸血污、纠结杂乱的黑发。
动作笨拙，却温暖得，瞬间驱散了杨泽骨子里最后一丝从时空乱流中带回来的寒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