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杨戬，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尊真正的石雕。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抱着杨泽的手臂僵硬无比，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猝不及防的惊讶。他虽能听到心声，但声音的发出是另一回事，这标志着一个全新的、互动的阶段。
有一丝措手不及的错愕。这声呼唤来得如此突然，让他千年修炼出的镇定出现了瞬间的裂缝。
有某种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试图冲破坚冰。
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无措”的情绪。该如何回应？他经历过封神大战，面对过万千妖魔，却从未应对过如此简单又如此直击心灵的场面。
是的，直击心灵。他能听到杨泽所有的心声，知道这小家伙内心早已将自己视为“舅舅”，那一声声内心的呼唤，他早已习惯。但当这声呼唤，真真切切地通过空气振动，通过耳膜，直接传入他的神魂深处时，那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那不是意念的传递，而是声音的确认。是这个小生命，用他刚刚获得的能力，向这个世界，也是向他杨戬，发出的第一声明确的、充满依赖的联结。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奇异的暖流，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击在他那早已被责任、天条和千年孤寂冰封的心湖之上。坚冰似乎被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一丝暖意渗透了进去。
杨泽叫完这一声，看着舅舅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的反应，心里也不由得打起鼓来，眨巴着大眼睛，有些忐忑地心想：“怎么了？难道叫错了？不应该叫‘舅舅’吗？可是心里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啊？难道按这边的规矩，得叫‘二舅’？或者……得更正式点，叫‘真君老爷’？完了完了，是不是闯祸了？早知道就不逞强了……”
就在他内心七上八下、开始胡思乱想之际，那尊“石雕”终于有了反应。
杨戬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喉结微动，一个低沉单音，从他唇间逸出：
“……嗯。”
声音依旧是他一贯的冷淡调子，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激动的情绪。但若是有极其熟悉他的人在侧，或许能分辨出，这一声“嗯”，比平时应允下属汇报时，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寒意，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沙哑与温和。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张奶娘再次惊得差点咬到舌头的动作。他抬起那只曾执掌三界司法、握惯了冰冷兵刃的手，伸出修长的食指，非常轻、非常快地，用指腹碰了碰杨泽那小巧玲珑的鼻尖。
这个动作，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甚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生疏。但其中蕴含的那种下意识的、连杨戬自己都未曾深思的亲昵与宠溺，却如同夜空中乍现的星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指尖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杨戬的心湖再次泛起微澜。
而被触碰的杨泽，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舅舅回应了！虽然只有一个字，一个动作，但这无疑是积极的信号！
他立刻眉开眼笑，所有的忐忑烟消云散，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充斥着他小小的胸膛。他伸出两只小手，一把抓住了杨戬那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最珍贵的宝贝。然后，他仰起小脸，看着杨戬，嘴里开始不停地、欢快地叫起来：“舅舅！舅舅！舅——舅！”
虽然发音还不是很连贯，有时会变成“啾啾”或“丢丢”，但那一声声稚嫩的呼唤，却充满了全然的依赖、信任和发自内心的喜悦。小脚丫也在杨戬的臂弯里高兴地蹬动着。内心更是欢呼雀跃：“成功了！他答应了！哈哈哈！从今天起，我就是有名分的小外甥了！这声舅舅叫得不亏！”
杨戬没有抽回手指，而是任由那柔软温热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看着怀里这个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见牙不见眼的小家伙，听着他口中不断重复的、奶声奶气的“舅舅”，以及内心同步响起的、更加活泼雀跃的“舅舅最好啦！”“以后我就跟着舅舅混了！”“舅舅是我的大靠山！”之类的碎碎念……
那万年冰封、线条冷硬的唇角，在无人注视的角度，于夕阳最后一道余晖的映照下，终于难以自抑地、清晰地勾起了一个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他习惯性地收敛。但那一瞬间绽放出的暖意，却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虽然短暂，却真切地照亮过这片冰冷的心田。
这声“舅舅”，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叩开了一扇紧闭千年的心门。真君神殿的夜晚，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温暖而宁静。而对杨泽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发音练习，更是他在这神话世界里，与最重要的人之间，建立起的第一次有声的、坚实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