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苏小小,每一次当他以为已经看清其边界时,她总能展现出新的、令人讶异的侧面。如同掩映在江南烟雨中的远山,你以为看到了全貌,走近一些,才发现后面还有更深的峰峦。
这阕《忆江南》,与其说是诗才,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天地之美与故土之爱的磅礴抒发。这份情感如此纯粹浓烈,几乎不像作出来的,更像是……从心底流淌而出的。
他放下信纸,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明灭不定。
王珩的欣赏,梅溪散人等地方名士的赞誉,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然是夸大其词。此女确有内秀,非池中之物。只是,这份过于耀眼的才情,于她那般孤弱的处境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婉儿那张娇柔却暗藏嫉恨的脸,以及京城贵女圈中那些惯于捧高踩低、捕风捉影的习气。若这词作传入京城,被某些人知晓出处……
阮郁的指尖重新开始敲击桌面,节奏却比先前缓慢了许多。
他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亦无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一个远在钱塘、与他人生轨迹再无交集的女子。只是,这苏小小,总让他觉得有些……特别。像一枚意外落入棋盘的棋子,虽无关大局,却因其本身质地的特别,让人无法完全忽视。
但也,仅此而已。
他抬手,将那张写着词句的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那惊才绝艳的词句吞噬,化为一小撮灰烬,簌簌落下。
“江南好……”他低声重复了这三个字,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随即消散,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重新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将目光投向案头那份关于漕运税制改革的奏疏草案。
烛影摇红,将他俊朗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沉静。方才那片刻的思绪波动,已如投石入湖的涟漪,消散在更广阔、也更沉重的公务海洋之中。
窗外,建康城的夜色正浓。属于他的战场,在这里。至于钱塘的风月与才情,终究只是遥远背景下,一抹模糊而微弱的点缀。
至少,此刻他是如此告诫自己。